《苍雪史》花鴒

17、十六阕?谢人间留客

　　几十年来，梳雪走过了山川大海，看过了悲欢离合，尝过了世间清欢。她向族中回书，要以余生走遍这天下之大，记录世间百态。每隔一段时间，梳雪便会将所记载之事传回族中，尘封于藏书阁中万千生灭。
　　而煜文，则是远远缀在她身后，即使她永远不记得他。
　　“你是谁？”每次，梳雪都会笑着问他。
　　“我叫煜文。”每次，煜文都会这样对她说，然而一转头，梳雪仍然会忘记他。那些无数的片段在一瞬间就又湮灭在风中翩跹而去，眼前的人陌生得淹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即使如此，煜文也仍是一直缀在她身后，陪着她走过春天云烟如霞桃林夭夭，陪着她走过夏日千重莲叶碧波叠叠，陪着她走过秋季叶落金黄簌簌习习，陪着她走过冬夜静长思短雪满云积。
　　梳雪虽然身怀幻术，但毕竟也是一介女子，柔弱，温软，一点动荡都会让她在这乱世中死去。梳雪虽然从无记忆，但她知道，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一直守护着她。
　　雪夜冰冷彻骨，藏身破庙的时候，面前会倏忽出现热腾腾的食物，与一簇火堆。
　　——她忘记了在前一刻煜文朝她伸出手来，笑着递给她她爱吃的云片糕。
　　乱世饥民遍地，面对想要抢夺食物的流民，梳雪还没来得及用出隐蔽的幻术，面前围住她方才还一脸穷凶极恶的面黄肌瘦的百姓就突然自己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推倒在地，连接近半分都不能。次数多了，也没有人敢打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实则邪门得很的小姑娘的主意了。
　　——他们忘记了方才一个身着檀色长袍的青年伸手一挥，他们便被对方挥出的劲道打倒在地上。
　　梳雪托着腮苦恼地看着面前好不容易抓来的兔子，却不知从何下手，要是有匕首能够剥皮就好了，以前，她好像也有一把匕首，嗯，现在在哪里呢？一个念头转过，梳雪继续看着眼前的兔子苦恼。
　　——她忘记了曾有一人赠她一把匕首名为藏锋，在记忆泯灭的那一刻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梳雪就这样，慢悠悠地走遍了这个天下，认认真真地在手中书册上写下这人世红尘万丈。年岁渐长，雪满云积，她逐渐老去。
　　皱纹爬上了脸颊，霜雪染上了鬓发。她越来越老，直到有一天，梳雪老得再也经不起风霜雨露侵蚀。她在一个战火略歇的南边小城，租下了一间房子，院子里，有着一棵很大的桐花树，花开时，像是落了一地的雪，安静，素雅。
　　梳雪再也没有力气去旅行了，她坐在桐花树下的躺椅上，石桌上摊开着的是她未写完的半本册子，墨迹氤氲，翻飞似鹤唳九霄。
　　一朵桐花轻轻落到她的发间，一只白玉般的手替梳雪捡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面容，如春风拂槛，玉树芝兰。
　　她恍惚地笑了一下，“你是谁？”
　　“我叫煜文。”
　　梳雪合上眼帘，眼前是无限的黑暗涌来。
　　她再也不会忘记他。

　　他仍然年轻如故，容颜依昔，他怀中的他爱的人却早已老去。
　　煜文搂着白发苍苍的梳雪，坐在这桐花树下，任花落了满身，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落雪，将他们掩埋在了一起。
　　后来，煜文拾起她的书册与玉笔，一个人去游览这天下山川河流，去看她爱的无数景色，去写她背负的所有使命。
　　辜负了萦纡的夜君阖死在了深宫皇权纷争之中。
　　痛失了颜筝的赵侯用余生去悔恨，靠着战争掠夺硝烟烽火而活下去。
　　死忠于夜羲和的郑侯死后，其领地被其余王侯瓜分。
　　国破家亡的最后一任天子被诸侯们供养为了表面的傀儡，守着小小的方寸之地一直活下去。
　　这个天下，纷争云涌，虎踞龙盘。
　　他拥有着无限长的生命，走过了无数个地方，看过了无数人，却始终再也没见到如她一般的女子，笑起来像是能看到春天。
　　煜文抚着手中玉笔，缓缓写下生老病死，五阴炽盛。
　　长生太苦。
　　遗忘太苦。
　　没有你的世界，太苦。

作者有话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