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史》花鴒

16、十五阙 冷月望归路【番外】

　　那年，京都杏花开得正好，重重叠叠满枝头，纷纷扬扬似雪落，软红十丈，铺满了皇城路。
　　亭亭植植，繁繁妍妍。
　　些许花瓣被春风微软卷入杯盏，清甜茶汤中浮浮沉沉。
　　我挑开茶楼珠帘，朝外望去。
　　领兵凯旋的三皇子夜沽城在回城的军队最前，邻近人家院中杏树似雪似霜的花簇随着风就拂过他清俊容颜，落到了他肩头。他伸手拾下那朵花，远远地，仍可见唇角笑意。
　　我蓦地红了脸，这便是我未来夫君的样貌吗？
　　这一幕，便是我一生孽缘之始。
　　从年少春闺不知事，到深宫沉浮九曲栏，再到垂垂老矣鬓染霜，这一生我都记着这一幕，只是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此生情劫，求而不得。
　　谢暮叶此生所求，不过夜沽城一人，却终究求不得。
　　深宫九曲，层层叠叠都是女子韶华的凋零。从十六岁那年嫁于三皇子为侧妃，我便在这深宫磨去了少女的憧憬，一步步踏着血泪前进。斗败了无数得宠妃嫔，我用自己都认不出的狰狞模样，坐上了后位。
　　万千宫阙琉璃瓦，万千画楼醉金粉，离恨天之下，皇家纷争纷涌云起。眼角的细纹已生，用无数上好脂粉也遮掩不住，可我心中所求从未看我一眼。
　　有谁知道，这个天下至高之君，爱的竟然是他父亲后宫中的一名妃子？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本应按旨葬入皇陵的那名妃子的尸身用另一名尸身替换，悄悄留在了身边。倾国倾城的羽夫人的盛名，就算过去这么多年也仍然如雷贯耳。
　　我看着他大兴土木，命人用琉璃明珠打造了一座宫殿。
　　我看着他大诏天下，寻求万千秘术师保她尸身如旧。
　　我看着他肆意妄为，日日前去宫殿之中缅怀她，即使那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看着他沉溺淫乐，夜夜笙歌，日日不朝，荒淫无度，奢靡不堪。
　　我看着他不事朝政，偏信国师，荒唐可笑，喜怒无常。
　　我看着他再不复从前容颜俊秀，而是虚弱苍老，病色奄奄。
　　掐碎手中一枝梅花，淡红的汁液浸润了掌心的纹路，我看着殿外前夫人所出储君夜羲和跪在冰天雪地中摇摇欲坠的身影，淡淡地笑了，“让他继续跪，跪到我满意了，说不定就把续命良药给了他。”
　　果然，夜羲和的身子废了。他成了一个经脉受损，身体亏损的废人。我抚着怀中的异儿对他说，“就算你是第十四子，我也会让你登上那个位子。”
　　“只有你才可以。”
　　“只有你。”
　　身后长发垂地，深衣长裳的国师青涯朝异儿跪下，“我定尽全力辅佐殿下。”
　　我笑道，“天子身边熏香中的暗雪蛊，今日起，再加重分量吧。”
　　“好。”

　　年少之时，因为身体虚弱，母亲曾将我送至前代国师身旁修养，那时，我便见到了青涯，他站在国师身旁，清冷静默。岁月慢悠悠地在杏花雨中流去，年岁渐长，我搬回家中，直至入宫，方才见到他。
　　此时他已是国师，却一如当年，唤我一声暮叶。

　　夜沽城永远都怀念着那个已死之人，我永远在无望地追逐着夜沽城的身影，而青涯永远都站在我身后。每一段求而不得，都是命运的捉弄。
　　夜沽城逐渐老去，而羽夫人依旧如生时容貌，因此，他不顾一切地求长生，即便死亡也仍要禁锢着心中所爱。而青涯成为了他最为信任之人。
　　宫中无数女子，无一不是跟羽夫人有几分相似，包括我。那些女子鲜活的面容无时不刻都在嘲讽着我的可悲。我恨着她们，更恨着羽夫人，羽夫人我动不了，而那些宫妃便是我心中扭曲恨意的承载。
　　深夜，月钩如刃。花木簌簌，投射进寝宫的阴影张牙舞爪像是魂鬼精怪索命而来。我披着锦被，木然地坐在榻上，指尖凤尾花染就的嫣红一滴滴滴落像是无数鲜血浓稠。
　　身后青涯拥住我，“做噩梦了吗？”
　　我回身将指尖鲜红肆意抹上他如画眉目，他笑着从指尖开始吻起，在我身上落下无数个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吻。
　　嵌夜明珠描金犀角香炉慢悠悠地逶迤出甜腻的香。
　　眼前像是有无数烟花在绽开，所有的一切在黑暗里模糊曲折扭曲变形，只剩下身体上他冰冷的指尖触感带来的清晰欢愉席卷了我的神智。
　　“青涯，我不要看见宫里那些女人。”
　　“好。我帮你。”他吻上我的耳廓。
　　“青涯，我要夜沽城死。”
　　“好。我帮你”他吻过我的双唇。
　　“青涯，我要异儿继位。”
　　“好。我帮你。”他吻着我的锁骨。
　　随着青涯的动作，我随着他沉沦进了沉沉黑暗之中，恍惚间，有无数杏花在我眼前盛开。

　　在青涯的长生之局中，夜沽城根本不顾真假可信与否，孤注一掷地追求着超脱人世的渺茫希望，后宫姬妾除夫人外五百七十三名尽数祭天，包括那个最像羽夫人的、夜沽城仅仅只是见到画像就强硬夺来的颜姬。那一天，我站在杏花树下，笑出了眼泪。
　　我不过一介妇人，我早已污了心肠，谁知那天下大势，江山存亡？终其一生我都只是在追求情爱二字，而我却从未得到过。而青涯，不论他是否明白，他早已被我拉下这一潭泥淖。
　　日日加重的蛊毒用量，终究是让夜沽城日益病重，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布置，可那夜羲和城府着实深得让人可怕，储君身份带来的门客臣子拥簇加上瞒天过海离开领地前来阳起的郑侯越廉支力，不知不觉中布好的万千杀局竟功败垂成被夜羲和反将一军。若不是、若不是夜沽城即使再如何，也不愿立异儿为储君，我又怎会如此败退！

　　我这一生都在黑暗中踟蹰前行，纵然是荆棘满路，撕心裂肺，也要踩着刀尖继续往前。这条道路让我一生鲜血淋漓，我便要扯下所有人共去那无间地狱。
　　谢暮叶此生，机关算尽，斗尽了深宫宫花荼蘼，却争不过求不得三个字。
　　既然如此，夜沽城，你便去黄泉那，先等我吧。
　　而青涯，只求你喝下孟婆汤，能够忘却我给你这一生带来的所有痛苦绝望，黑暗挣扎，来世，不要再遇见我，才好。
　　我心已入魔，终究因为一个求不得。
　　喝下毒药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见城中杏花雪堆云积，团团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