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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若不在,是否相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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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久没有单独出过门了,感觉上,也慢慢对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之后,逐渐心生恐慌。
慕清平安静的坐在车后座,双手交握置于膝上,一双灵动无波的眼睛始终定定的瞧着窗外的世界,目光澄澈,恍若与世无争的孩童,那么的安然随性,心神皆自在。然而,事实上,她只是没有把内心的煎熬搬上台面而已。这个世界上,越是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越是无法用嘴巴说出来,让人分担。一般来说,能够抱怨的痛,通常都不会持续太久,所以,难过了,绝对不要一个人待着。
“我回来了,在‘辉姜庐’。”
如果说,人生真的是一句话一辈子,那今天早上,林若宣透过无线电波传达给慕清平的这句话,无疑是一次性给足了她八年相思的慰藉。她从来没怀疑过终有一天他会回来,可是,心底深处又坚信自己承受不起那样的后果,所以,再次拒绝的彻底。“林若宣,我不会去见你。”
“是吗?要不要来随便你,不过,在我和慕家正式对峙之前,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就算是没看到他的脸,慕清平还是能够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觉察出满溢的笑意,专属于胜利者的自得。
然后,她没说话,认命的放下了电话,很快将自己收拾停当,出门。
她和他认识了十六年,虽然,分开了足足八年,他在第一时间找到最直接的方式打开她的心门,再长驱直入的本事却是日益精进。
这种事情,她阻止不了,亦无力抗拒。
仿佛是为了适应她此刻的心境,车速很慢,游走在清源市日益繁华的大街小巷,窗外的风景像是电影里缓慢切过的镜头,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心里画出不完满的圆圈。其实,晚些见到他未尝不是件好事,多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得以酝酿出完美应对林若宣的勇气。
“慕小姐,我们到了。”家里新来的司机吴琛,相对于业内同行来说的确是年轻些,不过言行举止倒是无可挑剔。看她在发呆,怕忽然开口吓到她,平时粗声粗气惯了的人特意放慢了语速,舒缓而低沉的声音,能够撩拨心弦的羽毛似的,带着一阵风。
“哦,到了。”慕清平回过神,将散乱在鬓角的头发拢至耳后别好,抓紧身旁的皮包长长地叹口气,说话的时候,拖了不清不楚的尾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到了‘辉姜庐’,自己就会失却面对他的勇气,应该是怕了吧?怕见到林若宣,怕与他独处,甚至会怕自己会失控……够了!慕清平握紧双手,指尖深深嵌进肉里,所有的恫吓到此为止,她该保持慕家人应有的尊严。想来也知道,可怜兮兮的慕清平,实在是太难看了!
吴琛显然没搞清楚她的意思,打开车门小心扶她出来以后,红着脸向她解释,“今天路上车不多,所以,路上没怎么耽误时间。”
原来是这样!
慕清平没说什么,面对着‘辉姜庐’正门站定,松开十指交扣微微泛白的一双手,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立即随风消散,连带着抽走全身的力气,她几乎站不住!胆怯的因子借由着血液很快传至四肢百骸,最终在心底汇聚成阵阵恐慌,蔓延。烈日下,她竟然感受到不可抑制的颤抖,锥心的疼痛在心口流窜,她想要拔腿狂奔远远逃离这里!是的,她终于承认,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林若宣,或者说,只要想着里面有林若宣,她就永远不可能准备好!
“小姐,您还好吗?”见她脸色苍白的骇人,吴琛顾不得避嫌,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她,手上的力道不自觉使得重了。
“我没事。”慕清平退后一步,没理会被他抓青的手腕,转身就要进‘辉姜庐’,忽然,她停住了,咬咬唇,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那个,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慕清平抬头看一眼俱乐部夸张的巨大招牌,深深吸口气,低声拜托道,“但是,我来过这里的事情,请不要告诉我爸爸和慕凡,好吗?即使他们问起也不要说。”
如果让他们知道她来见林若宣的话,或许,事情更糟吧。林若宣回清源市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她不忍心这么早就让爸爸和慕凡担心。又或者说,直到现在她仍然固执的以为凭着自己仅有的执着,这件事情会有转圜的余地也不得而知。
“好的,我明白。”吴琛点头答应,顺手关上后车门,走到前车门对她深深一躬,说:“那会面结束之后,请小姐打给我,我会在附近等候。”
慕清平道了谢,轻轻应下,等到车子尾灯没入车流才转身进了‘辉姜庐’。辉姜庐——她给林若宣庆祝十八岁生日的地方,选在这里见面,应该也是他报复她的手段之一吧。用过往的美好回忆,一步一步摧毁她对未来仅有的憧憬,多么残忍,又多么一针见血!时光久远,她不再是嬉笑随心的慕清平,那他,肯定也不是呵她疼她的林若宣了。
想来可笑,原本两个人都笃定那样的美好时光会持续到永远,然而,倏然弦断,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根本就没有主动权,想要的永远是握在别人手上,长短与否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时光没给他们机会成长,八年前,他们的故事已成定局。
‘辉姜庐’算得上是清源市少有的上流俱乐部,外围是仿欧式建筑,其中的奢华装潢自是不必多说,处处弥漫的典雅高贵也很是精到,最为特别的是它内部的独特设计,完全摒弃了欧式建筑的豪华宽敞,而是反其道而行——大胆采用了小空间方案,绝对的私密。这样做,相对满足了现代人对私人空间的要求,当然会备受推崇。慕清平边想边走很快就到了林若宣预定的包厢门口——猜心。
猜心不着,独留相思。是林若宣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两个大孩子,傻兮兮的站在那里,对着包厢的门牌指指点点,惹人侧目也不在意。
辉姜庐之所以在清源市屹立几十年而不倒,大抵源自于它的匠心独运吧。不但能够保证客人享受到难得的安逸宁静,还能通过各种细节完善其内在,就譬如门上精巧雅致的木牌,猜心,汇情,以飨,可人,风月……以及服务生们优雅自在的装束。
选在猜心相见,的确是出乎意料之外,慕清平试着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才勉强让自己的心暂时平静下来。
带她过来的服务生,先是转过身对她点头示意,到了,然后在门口站定,90度躬身之后,抬手敲敲木质门板,对着里面恭敬问:“先生,您的客人到了,可以请她进去了吗?”
“请她进来。”说着,门板被人猛的拉开。
原来,不光有林若宣在,还有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
慕清平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如果里面只有林若宣的话,她还能够勉强应付,一个人再怎么变都会保留一些特质,而她坚信,林若宣保留的那部分中,一定有她!可是,现在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陌生男人,这样一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应付自如的啊!怎么办?
仿佛是看透了她的不自在,林若宣端起桌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放下。侧身对着身旁的男人,漫不经心说,“孟良,你先回去吧。”
那人可能是他的手下,听见他的话,没半句反驳,很快站起来,走到门口经过慕清平身边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现在可以进来了吗?慕小姐。”林若宣好整以暇问道,说着还用眼神指指她身旁浅笑的服务生。“一直让别人等在门口可是很失礼的。”
慕清平这才察觉到服务生还在一旁站着,脸上虽然带着礼貌的笑,恐怕心里早就对她不耐烦了吧。她赶紧脱下鞋子,小心翼翼走进去,在林若宣对面安然落座。
“要吃什么?还是说像之前一样。”最后几个字,意味深长。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甚至是他们的模样,但仍然有所保留,譬如记忆。可是,他和她之间夹杂着父辈们的血海深仇,所以,但凡跟“美好”二字有牵扯的记忆都是长满刺的荆棘,握在林若宣手上,他状似无意的狠狠刺进她心里。他不管会对她造成多深重的伤害,也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他只求心里痛快。
其实,慕清平没什么胃口。她来,是来赴他的约,见过他,就可以了。她仔细斟酌了字句,想要在尽可能保留慕家人颜面的情况下,能够让自己全身而退。怎奈正要开口的时候,四处游离的目光竟在不经意间滑上林若宣的脸,想说的话也尽数消融在嘴边,眼里,心里只剩下他这个人,他高了,瘦了,壮了,跟八年前很不一样了。
她看他,他也大方看她,只是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没有探寻。
慕清平神游了一圈回来,看见耐着性子等在门口的服务生,随即困窘至极,匆忙说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吧。”
林若宣的记忆力一直都不错,过了这么久还清楚记得她喜欢吃的几道餐点,一一点好之后,给了一张钞票就顺利打发掉了服务生。
终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你,为什么突然要见我?”慕清平垂着头,目光固定在怀里的皮包上,不敢对上他的眼睛,虽然,眼下的陌生环境里,她唯一熟悉的便是那双眼睛。
林若宣好笑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又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水,意有所指地说:“一点也不突然,我刚下飞机。”
什么?慕清平惶然抬头,不敢相信,不过,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你应该休息,而不是来见我。”
“清平,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单纯。”林若宣的笑,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和对她的嘲讽,“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亲手毁掉慕家!慕景泰手上沾着林家人的血,既然是血债那就得血偿。”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无疑,她问了傻问题。
林若宣一如既往的笑着,可笑意却没有直达眼底,他抿紧唇,攫住她闪躲的目光,“清平,有些事情,只要我们活着就注定避无可避。你说呢?”
“换句话说,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慕清平的声音,因为太过平静,反而让林若宣无言以对。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太莽撞了,在没有想清楚怎么利用慕清平对付慕景泰之前,就先一步把她约出来了。大大的失策!
和室内短暂的静默,八年未见的两个人,四目相对,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奔腾,说出口蓦地发觉变了味道,走了调儿。
服务生趁机拉开门进来,轻手轻脚放下餐点,接过林若宣给的小费,说着请他们用餐愉快的客套话,温和有礼的退出去。
“林若宣,我原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看着桌上精致的小点心,慕清平呆呆坐着,全身抑制不住的疼痛,想要放声哭出来。“我好不容易才送你走的。”无奈,干涸的眼睛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林若宣往前倾出身子,双手撑在桌上,盯住她惨白容颜,话锋一转,“可是,基于你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不是让我放过慕氏,放过慕景泰,其他的,都可以。”
“其他的,我都不要。”慕清平没再逃避下去,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眸子,拒绝的坚定。“你要毁掉的慕家,你执意要伤害的人都是我想保护的,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退缩。林若宣,既然我能够从爸爸手里把你救走,那我就能够保全爸爸,保全慕氏!”
“是吗?那真是值得期待啊!慕小姐,话说,你可是给慕家埋下祸根了呢!”林若宣退回位置上端正坐好,抚掌而笑,不等她反应,夹了一块蜂蜜核桃派送至她唇边。“不知道这里的蜂蜜核桃派有没有走味儿。”
慕清平咬着牙,紧紧闭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哼!”林若宣轻哼一声,嘴角微勾,转而把那块被她嫌弃的蜂蜜核桃派送进自己嘴巴里,咀嚼几下,为着那样甜腻的味道拧眉。
慕清平看一眼腕上的表,这个时间,她差不多该离开了,但是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少,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再次见他。
她把手袋抱进怀里,淡然,“林若宣,做你想做的吧,不必顾及到从前。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牵扯到慕,林两家的战争里。那以后,也不必问,因为,我早就成了牺牲品,不在乎多受点伤。你报你的深仇大恨,我保护自己珍惜的人,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立刻站起来,些微踉跄的背影被她小心隐没在缓慢的肢体动作里。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她忽的又转身回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果决,拈起一块桌上制作精美的点心,送进嘴里。“今天这顿饭由我来请吧,庆祝你终于回来。”
林若宣收起脸上的笑意,坐在原地没有动,直到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才悄然开口,像极了八年前的林若宣,会一再地对慕清平缴械投降的林若宣。“慕清平,无论以后慕家破败到何种地步,那都是报应!”
这句话,与其说他是说给她听,倒不如说他在试着说服自己。
走出‘辉姜庐’,慕清平迎着阳光微眯起眼,偷偷握紧包里的‘破相思’,说出了刚才想要跟林若宣讲的话。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