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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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想苏艺是不敢回苏家的，苏莞索性在家躲了起来，心思却是一刻也不见停，总想着苏艺和梁子成的事，他们怎么会凑成一块儿了？从那日来看，梁子成还是爱她的，——不仅爱，且爱到骨子里了，而苏艺也是早晓得他爱她，却又为何偏嫁了他？
苏莞想不出个缘由来，正兀自望着在上海时同梁子成照的相片发呆，就听见奴婢唤她：“二小姐，邹家来电话了，让您回去一趟。”
“诶，这就去。”苏莞应着，将相片藏在枕头底下，又换了身素白的旗袍出门。不料刚出了苏家大院，就看见一辆黑色洋车停在门前，苏莞心一跳，埋下头匆匆便走。
梁子成偏是个不识趣的，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抓着苏莞的手腕道：“去哪儿？我送你一程。”苏莞几挣不脱，也不知心思怎么一番来转，笑道：“好啊，劳妹夫送我回邹家。”
她猜以他那善妒的性子，定是不肯载她了，不想梁子成笑眯眯地替她打开车门，请她上去。好啊，倒看是谁怕谁。车停在邹家的洋房外，梁子成还不忘评头论足一番：“这房子可不比咱们在上海的别墅，一瞧去整个儿都是灰的。”
苏莞浅浅一笑：“前清大臣，哪里比得上财力雄厚的梁家？让妹夫笑话了，二姐可没有妹妹的福气。”
“你明明有这福气……”
不等梁子成说完，苏莞就下了车，邹家的老妈妈早等着她，接过了她的包一同进屋。签完字，笔一撂，邹仕泽说：“明日我就去登个报，日后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苏莞淡笑着不做声。邹仕泽话一顿，不知为何，有几分难过似的，声音暗哑地喊了一声：“小莞。”苏莞被他这一唤，倒唤得有些难受，抬眼看他，一身青黑色长袍，还是新婚那年，自己买给他的。
“梁子成来找过我。”苏莞心头一震，却也明白了为何这婚能离得如此容易。“这三年，我待你确实不好，让你受苦了。日后……日后……你跟着他，要过得好，好吗？”
苏莞心有些酸，笑了笑道：“我不会嫁给他。”站起身来，也不顾邹仕泽惊诧的目光，只道：“我走了。”邹仕泽目送她离去，那袭袅娜的白色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可就算她不嫁梁子成，也不会再回来了罢。
梁子成竟然还在外头候着，笔挺的西装，倚着车，头顶上的碎花就落在他肩上，他这般爱好的人，也会有这时候。苏莞没上他的车，瞧了他一眼，提步便走，他可倒好，把车撂那儿跟了上来，问道：“离了？”
高跟鞋声“蹬蹬”的，苏莞看远处风撩花，一朵、两朵……梁子成在耳边问了上十遍，苏莞才道：“我倒是该谢谢妹夫，若不是妹夫，我哪儿能离得那么容易？”
梁子成一本正经道：“我只想你跟我走，我们正大光明在一起。”
“正大光明？！”苏莞驻了足，面带讥诮之意：“梁子成，你把我妹妹往哪儿搁？你可以对不起她，我却绝不会伤害她。就算我离了婚，我也不会跟你走，明白吗？”
言毕，她又朝前走去。梁子成忙跟上：“小莞，我和小艺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千万不要误会……”
他跟了一路，乱七八糟解释了一通，苏莞心头还是软了，好像用火烫的烙铁烫过似的。这人是他啊，是梁子成，她怎么舍得放弃他？遂冷清道：“好啊，我们回兰苑，你当着妹妹的面儿给我解释。”
湖蓝色在眼前晃了一转，又晃一转，苏艺走了第二十个来回的时候，总算是停了下来握住苏莞的手，唤了声：“姐。”可踌躇了一瞬，又站起身来回踱着。一盏茶见了底，苏莞沉不住气了，道：“子成，你出去，我们姐妹俩说。”
梁子成明显是不愿意，又不得不依了她，出去的时候在苏艺跟前一滞，走了。准没好事儿，苏莞想，天晓得他是低语了一句还是使了个眼神，苏艺会怎么和自己说？还不得由了他的意思去——
真是个商场上的人精。
待门再次打开，梁子成见苏莞冷了一张脸，心叫不好，上前却还笑的：“可说清楚了。”苏莞瞟了他一眼，倒也笑了声，又阴森又恐怖。“说得特清楚。”绕过他便去了。梁子成只觉得从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冲进房间扣住苏艺的手腕，问道：“你跟小莞怎么说？！”
苏艺也不意外，冷冷一笑道：“自然照实了说。”
照实了说……梁子成如五雷轰顶般，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苏艺，我可待你不薄！”“不薄？！”苏艺哈哈大笑，面目也狰狞起来：“梁子成，你晓得我喜欢你，所以你费尽了心思要娶我——不，不是我，是我这张脸，因为这张脸太像姐姐！没错，你给了我富贵安宁的生活，可于我，这不过是金笼子罢了！你要我学姐姐一言一行，你要我穿她的衣裳，结婚时公布她的名字，天天对着我喊‘小莞’，你想逼苏艺变成另一个苏莞陪着你！自始至终，你爱的都是姐姐罢了，可你偏要拖着我一通下地狱，你想把苏艺杀了！把她杀了！”
“啪”一声，苏艺觉着脸上火辣的疼，泪“唰”地滚下来花了妆容。苏艺捂着脸，边笑边哭，宛如疯子：“梁子成，你这辈子都别想带走苏莞！姐姐最疼我，你却这样伤害我，你还妄想她会跟你走吗？你做梦！”
“回来再跟你算账！”梁子成怒冲冲夺门而去，留苏艺一人无助的哭着，哭着，世界都颠倒了……小二才进了门就被苏艺撕心裂肺的“滚”给吓退了，怯怯地在门口站着，吞吞吐吐道：“老板娘…刚老板出去了…很可怕的样子，手里还拿着枪……”
苏艺哭得昏天黑地的，脑子里如一团浆糊，待渐渐清明时才大惊失色。枪？！她心一沉，想起从前梁子成把她当成苏莞时曾说，如果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好。死同穴…死！他这人，干得出那样的事！苏艺一慌，也顾不得形象，手忙脚乱往街上冲去。她不能害了姐姐，不能！
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苏艺静下一想，不能盲目地找，苏莞离开兰苑后定要回家的，那就沿着回家的路！
到了桥边上，苏艺一停，只觉得快窒息了。女子一袭白色旗袍，男子一身黑色西服，一黑一白，凝在桑水碧色的背景中，好似墨池开出的白莲。风撩起女子的青丝，男子的外套，那玄色的枪就对着女子的脑门。
苏艺脚一软，跌在了地上，哭喊道：“梁子成，害你的是我！关姐姐什么事！你要杀杀我好了！不要动姐姐，我求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小艺，住口。”苏莞沉静如水，望着梁子成冷峻的面庞，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时快时慢，又好像弱得没了。她在心里和自己打了个赌，她赌梁子成下不了手，他下不了手——倘若他真开了枪，只当她还他的情好了。
她到了这生死关头了，心却有须臾的安宁，只道：“当初是我说，若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好。这条命本就是你的，你若愿意此刻拿走它，就拿去吧，我没有半点怨言。”
“你明明知道，这世上我最珍爱的就是你。”梁子成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苏莞笑了一笑，眼眶犯了酸，“是我对不住你。三年前，我就不该犟着回来，这万里江南，成了束缚我的枷锁，囚禁着我，诅咒着我，我早想摆脱它了……”她伸出双手捧着冰冷的枪膛，把它往脑门上一杵，道，“子成，你帮我逃出去吧。”
她应着梁子成狠狠一颤，又听见苏艺凄厉的声音：“姐，你疯了！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姐……”
“三年前我就想同你离开。”苏莞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可是我爹垂危，我娘也给忧得病了，若我再走，我不知道苏家该成了什么样子。你心头苦我是知道的，可你又知不知道我心头比你还苦…那段日子的浑浑噩噩还历历在目，好像在水火间，生不如死……”
“原本我希望这次可以同你走，可你何要做出那种荒唐事？苏莞就是苏莞，苏艺就是苏艺，哪里改得了？看来生是不能同衾了。”苏莞闭上眼，落了一滴泪，“子成，你开枪吧。”
原本这山水画意的小镇该是宁静的，可此时外面又是轰轰不停，地动山摇。苏夫人吓得脸色苍白，紧着嗓子喊：“莞儿，艺儿！”那漫天的火光像流星一样，着了火，惹得四处都是红的。也不知这是日军第几次轰炸了，苏家大院早已破烂不堪，天上的轰炸机“孜孜孜……”，好容易走了又回来盘旋着，“孜孜孜……”
苏夫人闭着眼数着手中那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苏艺一拍脑门：“糟了！大姐说她今日要上街去购置东西，这时候，这时候……”话没说完，又是“轰轰轰”几声，全淹没了。
苏夫人打了个趔趄，无措地抓着两个女儿的手：“你们姐姐不会有事吧，不会吧…菩萨保佑……”
她瑟瑟发抖，怕极了。苏莞瞧着母亲的模样，咬了咬牙道：“娘，我去一趟大姐家看看，您和小妹呆这儿等我。”还没踏出步子，一颗炮弹就落在前院里，地晃得厉害，苏莞向前一倾，险险给摔下去。
见状，苏艺拉着她是死活不肯让她走了，道：“外头到处都是炸弹，你往哪儿去？叫人担心罢了！”
轰炸机还在头顶上盘旋，苏莞拗不过，留了下来。母女三抱在一起坐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睛没人讲话。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轰炸才停止了，母女三在这一轮轰炸中又活了下来。可这不是个办法，得离开这儿。苏莞寻思着，不然成天都惶恐着，连什么时候丢了性命也不知道。
天暗沉沉的，仿佛要塌下来了。苏莞好容易找了些米，生了柴火熬稀粥。三人草草吃了些，苏莞又赶着去看苏蓉。却不想宅子里早没了人影，邻里告诉她：“今儿一早有个洋人来哩，一家子都跟着走了，不晓得去哪儿，估摸着去国外了罢。”
苏蓉走了？就这样丢下她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走了？
苏莞心里空荡荡的，慢慢往回去。来时急，没注意，此刻才觉得这城快死了。四处都是废墟，还有噼啪的柴火声，烧得正旺。路边不知多少尸骨，多少哀嚎，多少哭泣。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是不要人活了。话匣子里说到处都在打仗，他们该往哪儿逃去？哪儿才安全？
城中空响起几声枪鸣，苏莞一惊，想起一年前那小桥上，梁子成杀红了眼，痛苦地长啸一声。“砰！”枪声如此孤傲，就如这般。
她以为自己死了，紧紧闭着双眼，仿佛去了极乐。可好一会儿了，她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她将信将疑睁开眸子，目及处，梁子成狼狈地撑着朱色阑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枪就放在阑干台上，苏莞低头瞧见青石板上泠泠地滴着水，看来子弹是落进桑水了。
她赌赢了，他没舍得杀她，可她并不快活，仿佛悲戚，仿佛痛苦，仿佛挣扎。“姐！”苏艺冲上来死死地抱着苏莞泪流满面，苏莞亦有劫后余生的感慨，两姊妹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
那一袭黑色就在朦胧中渐远了，他的步子跌跌撞撞，失魂般的虚发。她知道，他已经把灵魂抽出来给她，此刻没有了灵魂，行尸走肉罢了。
而此刻，静得如死寂的城，似乎连桑水都不再流动了。
苏莞立在那儿，好像被钉子钉住了脚，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灰头土脸的人，弥望的烟火成了他最美的背景，他如此狼狈，却笑得这般温柔，好像要把一切都融化了。
为什么？四年都过去了，为什么？
苏莞心头一酸，暗淡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只有他的眼神，依然清明而柔情。梁子成几步上前，猛地将她往怀里一揽，只想着今生，都不再放开了。
苏莞道：“你留下的信上分明说，一辈子都不再见我了。”
梁子成吻着她的发丝：“这世上除了我爱你，哪还有那么多一辈子的事？”苏莞落下泪来，将头抵在他胸口上，双手合上他的掌，只道：“带我走吧。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城都变这样了，想不带你走也难。一不小心，咱们就得地老天荒。”
梁子成一笑，又一叹，
“纵有青烟十里，却得江南万里。”
苏莞仰头对他笑道：“你在，这江南便是晴天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