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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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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雨丝斜飞。桑水静静地流淌贯穿这江南小镇,蒸腾起青烟一片,降下来的雨意笼罩着屋宇小桥,白茫茫遍铺于天地之间,黑白灰的盛宴,好似一幅写意山水画。
朦胧中,远远有女子款款而来,一袭淡青色开襟旗袍在雨帘后若隐若现,撑一把描画着十里桃花的油纸伞,衬的人气质似兰淡雅,温文如玉高贵。拱桥上的青石板上淌着雨水,被洗刷得发亮,踩上去“咯噔,咯噔”,那高跟鞋声近了,便得见一泓秋水,美人泠泠如玉,直教人心驰神往。
“我专程从上海过来不是为了听你的拒绝,小莞,为什么不跟我走?这儿有什么好?难不成你真打算嫁给邹仕泽?”
苏莞只是默默埋下了头,一绺青丝垂在耳际,如徐志摩诗中的描写:好像一支白莲。读出她含蓄的拒绝,梁子成气了,一撒手道:“苏莞,我以为你是爱我的!”便负气而去。苏莞依旧在雨中沉默,撑伞的胳膊也僵直了,柔若春水的眸中,不知是落入了雨水,还是泪意的氤氲。
他走了。这万里江南,只是她一个人的寂寞。
回到宅子时雨已经停了。苏莞任奴婢把伞拿去,迎头便撞上了小妹。苏艺见二姐面色苍白,似乎还微微发抖,怔了一怔,忙上去扶她:“二姐,你去哪儿了?爹娘担心坏了。——瞧你的脸色,怎么了?”
怎么了?她可知道怎么了?只是心好像被架空了,悬得老高,着不了地。
苏艺见状,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无能为力地哀叹:“都什么时代了,还包办婚姻?要我说,这旧俗是该破了,可咱爹娘就是不信。不就是祖上是翰林学士吗?这都民国了,学堂里教的都是三民主义,孙先生强调的是自由恋爱,自主婚姻……”
“别说了小妹。”苏莞打断她,声音极弱极轻。
苏艺知道她心头不好受,只得改口劝她:“二姐,别想了,梁子成都晓得你要嫁给邹仕泽了,却不来找你带你走,也不见得这人就能对你多好。”
如果他真的没来,她也可以这样劝慰自己。可是他偏偏来了,他要带她走的,是她拒绝了。苏莞,可值得?为什么要做违心的事?苏莞的力量好似被抽空了,别了苏艺回到阁中,唯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烦恼都消失了。
偏偏天不遂人意,敲门声“笃笃”地响,苏莞不情愿地爬起来开门,竟是苏蓉。苏蓉是苏家长女,温柔贤惠,说话和气,是个很受尊重的女子。苏莞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打点起几分精神:“大姐今日怎么有空来?姐夫呢?”
苏蓉笑了笑:“你姐夫在家呢。我特意来瞧瞧你,娘说你不肯嫁给邹仕泽,却爱上了一个上海商人,妹妹,可有此事?”
苏莞低下了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脖,苏蓉握住她的手:“妹妹。这是我们的命。商业是最低贱的行业,我们家几代翰林学士,门不当户不对,你让爹娘怎么肯同意?姐姐见过那邹仕泽,是个不错的男儿,他祖上官及四品,为人谦和,倒与你十分般配。你们在一起会是天作之合,相敬如宾,琴瑟相和……”
还是来劝说她的。苏莞望着雕花木窗外院落里疏淡的江南秋色,一时间几分失神。梁子成与她在一起时,曾说她像极了江南秋色,恬静和顺,清淡温婉。她偎在他怀中轻轻地笑,嗔道:“你是北方人吗?怎么说话这么文绉绉的,一点没有北方汉子的粗犷?”
梁子成双眉一挑,哈哈大笑,伸手拨弄她的发丝,笑道:“我喜欢江南,特别是秋天。”她红了脸,咬着唇的样子让人禁不住想轻啄一口。
苏蓉还在喋喋不休,苦口婆心,苏莞却早已思想飞扬,停留在那美好的回忆中,只见苏蓉唇动,实则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三天后便要出嫁了,她该怎么办?真的要嫁给邹仕泽?真的要放弃自由和爱情,放弃梁子成?
夜间风凉,又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打在屋檐上,泠泠充耳。苏莞半倚榻上,心思百转千回,难以入眠。忽然有急急的敲门声,苏莞忙下榻去开门,苏艺如一阵风般窜进来,扣着苏莞的手腕便要往外走。
苏莞隐隐察觉到什么,甩开了她:“怎么了?”
“二姐,你快走吧!”苏艺开门见山地说,语速很快,仿佛心虚似的,“我今日出门遇见梁子成了!这时候他的车就在门外,趁下雨,里头的人听不清楚,你快收拾东西跟他去上海。”
见苏莞杵在那儿纹丝不动,苏艺急了:“二姐,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难道真的要嫁给邹仕泽吗?!”
苏莞再三迟疑,吞吞吐吐地说:“爹和娘……”
“爹娘那儿有我呢,大姐那儿也有我撑着呢,这苏家离了你还垮不了!二姐,你可想清楚了,梁子成已经表明了诚意,你心里也是爱他的,只要你敢,一切都有我和梁子成来承担!”
她自然不想嫁、不愿嫁,却忘不了在祖宗灵位前,母亲含泪的双眼,盈满悲伤:“莞儿,你爹已经病重在床,你若还想气死你爹,气坏你娘,你就跟着那个梁子成走吧!娘自责,生了个女儿却没教好她,使她不孝不忠,忘恩负义……你走后,娘就当只有蓉儿和艺儿两个女儿,从此与你断绝母女关系。”
苏莞跪着,明明是夏热未褪尽的时候,却觉得莫名的心身俱冷。她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抖得厉害:“娘,女儿是真的爱子成……娘,从小,你就最疼女儿了,你舍得女儿嫁给素未谋面的人吗?……娘,女儿求你……”
苏夫人伤心欲绝,指着苏莞,话都说不完整了:“你……你……都这时候了……”
可是苏莞是真的放不下梁子成。二人正僵持着,丫鬟忽然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见气氛不对,立即低下头,小声说:“夫人,二小姐,老爷他……他……”
“老爷怎么了?!”
“爹怎么了?!”
丫鬟已有了泫然欲泣之感:“大夫说,老爷的病突然恶化,恐将病入膏肓……”
病入膏肓!这四个字如一把利剑插入苏莞的心脏。苏夫人即刻便往苏老爷的房间赶,颜色失尽,瞧着只让人恐惧。苏莞也顾不得是在祖宗灵位前了,站起身就要往外跑,苏夫人一顿脚,呵她:“都是你把你爹气成这样的!不许去,就在这儿跪着!”
“娘!是女儿不好,是女儿不孝,让女儿见见爹!”苏莞泪流满面,她以为只是简单的抗婚,毕竟这年头抗婚的事也不少,只是小事一桩而已,不想事情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承担能力,如果爹真的出事了,可让他们一大家子怎么办?
苏夫人心软,终究是让她去了。跪在父亲的榻前,苏莞被母亲逼着发毒誓,从此与梁子成恩断义绝,嫁予邹仕泽为妻。她可知那一字一句都是她的心在滴血?好像被人生生地剜了下来!
“二姐,你还在愣什么?难道你不肯走?二姐,别傻了,那个邹仕泽,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艺话未尽,苏莞已经把她往外推:“小妹,我不走了,就留在这儿。”
“你疯了!”苏艺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苏莞一用力,把苏艺推出门外,“砰”一声关上了门。苏艺把门砸的砰砰直响,“苏莞”“苏莞”的声音淹没在了越来越大的雨声里,苏莞的泪从眶中涌出,嗓子里哽着一口气儿,靠着门呜咽。哭得有些累了,铺一张宣纸,一笔一画地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墨尽,人憔悴。纸余,话凄凉。
楼下的藤萝古木钟已敲过了十二下,苏莞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仍然独坐案前,青灯孤火,寂寞剪影。邹仕泽又是一夜未归,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苏莞只觉得疲惫不堪。
也不知邹仕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酒气直熏得人难受,就把苏莞从椅子上揪了起来。苏莞睡眼惺忪:“怎么才回来?又去哪里和人喝酒了?”
邹仕泽胡乱往床上一赖,蛮横地说:“你管得着吗?!”
闻言,苏莞脸色一变,道:“你又和人赌钱去了?!”
“问这个做什么?”邹仕泽哼哼。见他如此,苏莞便明白过来了,冲上去扯他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这个家都快被你败光了,你还要怎么样?!你想连这座房子也输掉吗?让我们睡街头?!”
邹仕泽一怒,奋力甩开她的手,脸红脖子粗的,酒气喷在苏莞脸上:“是又怎么样?!这是我爹的房子!是邹家的家产!你一个外人,管得着么?——管、不、着!”
苏莞本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此刻全成了戾气,话无及处,只道:“邹仕泽,我要和你离婚!”
“离就离,别以为我稀罕你!”
苏莞一气之下,转身提起自己随身的包就夺门而去。天刚亮,路上行人极少,桑水的河声哗哗,这般明净的江南之色,让苏莞忽然想起了梁子成。嫁给邹仕泽这三年来,她一只极力避免想起他,只觉得想起他时心肝俱裂,对比现状更是痛定思痛,更加悲伤罢了。
不知他走时是怎样的心情?现在还好不好?三年了,他成家了吗?有了孩子了吗?苏莞眼中有了潮意,拼命忍住眼泪,勒令自己再不去想。
回家后与苏夫人了了聊了几句,苏蓉便上了门,非要带苏莞去尝鲜。一路上,苏莞都将目光投向远方,是朝着上海的方向。她在心里怨着自己,拼命怨着:若不是自己心软,一定早就与梁子成双宿双飞了。若自己有苏艺一半的勇敢,此刻也不会被束缚在这个江南小镇,让头上笼着一团青烟,看不清未来的道路。——可是,此刻怨着,又有什么用呢?
苏蓉任由苏莞挽着自己的胳膊,拍着她的手笑着:“娘说你想和邹仕泽离婚。”
苏莞只是淡淡一笑道:“是想离婚,过不下去了。”苏蓉停了一瞬,说:“小妹离家出走都两年了,也不捎个信儿来——得了,这大街上的,咱们去茶楼里头,慢慢说。”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是不让她离了。不过苏莞不怕,她早打定了主意,这一次,就算同苏家断绝关系,她也再不会与邹仕泽耗下去了。
都三年了,她有多少个三年经得起这么耗着?此刻年轻着,过两年就该老了。老了,若邹仕泽还是改不了那些毛病,受罪的可是她自个儿。思及于此,苏莞嗤的一笑,这三年来什么没学会,倒是学会自私了。
不想姐妹俩性子打小就不和,话不投机半句多。苏莞从兰苑逃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如此狼狈不堪。她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悲伤,大口大口吸着气,好像快窒息的鱼儿终于浮出了水面。连家人也这样对她,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他们要活活地埋了她!
苏莞用手捂着嘴,狠狠地睁着眼,仿佛怕轻轻一闭,眼泪就该流下来了。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背,苏莞一个激灵,飞快地掉过身,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小二,那瑟瑟发抖的样子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小二被她激动的情绪给吓着了,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老板娘……想见姑娘。”
苏莞这才稍稍平静些下来,狐疑地点点头跟着小二走进去。从一道楼梯上了二层,通道尽头有个小房间,小二说:“我们老板娘就在那儿等姑娘。”
苏莞道:“谢谢。”自个儿慢慢往房间走去,心头几千个问题不知从哪里理出个头绪来。
房间布置很精巧,一张宽大的洋床,铺着整整齐齐的芙蓉锦被,青色的纱帐笼着。四周是欧式风格的家具,皆是上等木材,房间角里有几盆兰花,清香盈人鼻息。镂花镀金的梳妆镜前坐着位窈窕女子,背对着苏莞,跟着留声机里的音乐在比划手势。看来是位贵妇人,瑞蚨祥上好的料子做成的旗袍,发髻上别着白玉簪子,莹白的珍珠耳环,项间有纯银项链,腕上有翡翠玉镯。
苏莞轻轻一叹,这可不是梦里的日子么?敲了敲房门。
那女子十分惊喜似的,蓦然回首,巧笑嫣然。与苏莞目触,苏莞一滞,呆住了。女子边哭边笑:“二姐,是我呀,是苏艺。”
是苏艺。那娇俏的眉眼,不是苏艺还是谁?只是两年了,苏莞觉着妹妹有几分陌生了,倒弄得她心头有些钝,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小妹。“二姐,你怎么瘦了那么多?快让妹妹好生看看你……”苏艺激动地上前来,握住苏莞的手。
到底身体里有着与生俱来的血缘亲切,苏莞也落了泪,一把抱住苏艺哭了:“妹妹,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家里很担心你知不知道?二姐快想死你了……”又松开她,“这些年在外头苦不苦?什么时候回来这儿开的兰苑?听他们唤你作老板娘,是结婚了吗?”
苏艺破涕为笑,嗔道:“二姐,你问得可真多。”
“你是我妹妹,我能不多问些吗?”苏莞也跟着笑了。
姐妹俩正唠家常,忽有小二闯进来,面样很急:“老板娘,老板回来了。”苏莞瞧着苏艺脸色一沉,想起自己这三年过的日子,心里又惧又忧:“妹妹,莫不是他待你不好?”
苏艺嘴角微沉,垂下眸子,轻声说:“倒不是,他待我很好。”也是,瞧着这满屋子的陈设,也不像不好的样子。苏莞只当是婚姻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二姐,你能先走吗?”苏艺道。苏莞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笑:“二姐听你的便是。”可未及出房门,男子已经闯了进来,唤道:“小莞!”
那声音好生熟悉,好生不真切,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这一次,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不论哪一个,都是痛的。苏莞的脚像灌了铅,又好像是石化了,挪不动。那是她日日思念的眉眼,是她不可触及的温柔,是她深埋的幸福回忆。她不自禁,低沉的,喃呢的,温柔的喊了出来:“子成。”倾尽了三年来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心酸。
梁子成亦是一愣,紧接着便冲上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小莞!”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快把苏莞的骨头也揉碎了。苏莞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子成,是我,我在这里,在这里……”一张眼,苏艺的身影却映入眼帘,冷冷清清,单薄如蝉翼。苏莞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心中剧痛,似醉似醒,猛然推开了梁子成。
梁子成猝不及防,险些摔下去,幸得苏艺搭了一把力拉他。他狼狈地站起来,苏艺替他拂衣裳上的灰:“子成,没事吧?”
而梁子成只是眼中蕴满了灼热的痛楚,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莞。苏莞觉得快要窒息了,欲绕过他们离开,却不料梁子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
苏莞心里一酸,她也想问,为什么?正视他,那狠厉冰冷又决绝的目光刺得梁子成一怔,松开了她的手。苏莞道:“妹夫还请自重。”
便逃一般跑了出去。她觉得心头都乱了,全乱套了,理不出个头绪来。苏艺离家两年,梁子成三年未见,他们竟会在一起?会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