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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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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憔悴焦黄的干树叶落入白玉海碗中,本来平静如洗的水面顿时泛起波波涟漪,相互推搡撞击着本就因过于纯净而略显透明的碗壁,借着午后的日光折射出水晶般的光泽。不过眨眼光景,那两片树叶竟慢慢变了,颜色渐渐由黄转绿,如翡翠刺入了冰凝,似乎连清水都被析出了一层薄薄的晶体。
无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这就是润海石?”
方应看淡淡一笑,道:“润海石?润海石还不值得我这么奉若珍宝。”
无情闻言若有所思。他轻轻眨了眨眼,转而注目碗中。
他的眼睛在凝望之时很美,如月华般明亮清澈。
但月华之光却是借日之辉,说到底,再明亮清澈,不过一盏冷芒。
可他不同。他的明亮是洞悉世事的敏锐,他的清澈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方应看原本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现下却有些痴了。
阳光中二人明净轮廓下浅浅的侧影,二人飘飞的衣袂和发丝,互相对话时口中轻吐的薄雾,都似微微纠缠在了一起,如烟而上。
良久,无情才幽幽叹道:“竟然会是龙鳞。”
他说这话时,水中的树叶已完完全全变作了白色鱼鳞模样,只是生生大了数倍,悬浮在玉碗中,似一座开败了却犹自舒展的莲,纯白而寂寞。像少女梦萦春闺寂寥而醒的轻叹,又似少年纵马南山踏香而归的余情。
方应看已然回过神来。他掩饰似地倾身沏了两杯茶,点了点头,不胜唏嘘般地低声吟道:“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色白微瑕,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无情莹白如玉的双手突然好似微微动了动,随即见他垂了眉眼,淡淡言道:“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方应看敏锐地察觉出了无情细微的动作,他静静看了半晌,突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成兄的手真是美,素指纤纤,香骨柔荑,就算处子妖婢,西子王嫱也该自惭形秽了。”
无情眼中寒光骤然一现,随即笑得冷峭,他抿了口茶,拂了拂衣袖闲闲说道:“现下咱们六扇门四兄弟协同来办这凤翔府因为大旱而导致民怨激愤的案子,润海石也好,龙鳞也好,倒真不敢奢望小侯爷能出手相助。现下,若不是成某当真亲眼所见,恐怕说破了天也没人敢信——这‘血剑神枪小侯爷’……这回倒真的像是十足十的想济世安民了。”
无情说到此便住了话锋,只是噙了抹冷笑,目光若有似无地逡巡着那两片龙鳞,也不理方应看作何反应。
方应看没有反应。
听了无情那番微带讥讽的话,他也并不急着作答,只是低了头认认真真品起了手上的茶。他本就是妙人,若是想讨人喜欢,自是能让人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此刻他虽只是慢慢吃茶,却独独被他吃出无限风致来,似这杯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让他看到浮莺柳浪锦绣山河,故此才欲罢不能。
他秀雅的脸上带了股思恬的惆怅,怔怔出了半日神后,方轻轻笑道:“江湖上的事儿本就没有影儿,咱们明理的又何必去想那些。”他复低头看了看茶杯里沉沉浮浮的茶叶,抬头也笑得温润如清茶,“这官驿乍看上去不起眼得很,我连选此相会都觉得委屈了成兄,谁知这茶——却是茶味茶意半点不缺……真不知是这茶沾了成兄的幽情还是区区在下沾了成兄的雅致?”
无情听他如此避己锋芒,也无心纠缠,话锋一转,开门见山:“成某虽是随口说出润海石之功效,却不料小侯爷竟真将这龙鳞寻了来。只是莫怪成某无礼,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侯爷此番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该仅是为了在下的一个‘谢’字吧?”
“果然知我者莫如崖余兄,”方应看抚掌笑叹道,“说来惭愧,应看此举,自是抛砖引玉,施恩望报。”
无情唇角微勾,冷冷看了方应看一眼,了然道:“侯爷有事不妨直言,若得在下效力之处,自当投桃报李。”
方应看闻言却静了下来,似在思忖如何开口一般,片刻后才略带羞赧苦笑道:“数月之前,西夏收容我军叛将李讹移,两下里合军围住了我大宋门户定远城。今上便派了童将军为陕西、河东、河西经略使,誓师灭夏。我得圣上恩宠,相爷保荐,选拔为参军随童将军前来西夏平乱的事,成兄你是知道的。”话到此,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无情的脸色,又带了些愤然道,“不料童将军却将六十万大军都驻扎在了清水河北畔,一步不进。只派遣了区区在下和熙河路经略使刘法带领步骑5万夜出湟州以援定远之劫。敌众我寡,不出数百里便被西夏大将李暠率领的前军分部围于古龙骨一地。我派出的三拨探子不是被西夏射杀就是杳无音讯,只得暂时退兵到桐城以保不失,可番兵凶猛,此时已是围城三日,区区孤身返京自是容易,但那些兵将百姓难免沦入异族之手,这……”
无情见他将言未言,微微蹙了眉。
这些消息,别人就算不知,身处前线的无情也断然没有不知之理,不过方应看这般故弄玄虚,倒令无情也一时捉摸不透他的用意了——语带机锋,旁敲侧击,这小侯爷余的本事不好说,人事手腕倒是奇精。无情心里冷笑,面上却待方应看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才故做惊讶的“咦”了一声,慢吞吞道:“看来小侯爷还真是转了性,若满朝上下皆如小侯爷这般,我大宋又何惧什么内忧外患?”
方应看闻言竟也不恼,依旧是一副不急不徐的笑脸,他略探出宛如白玉扇骨般修长的食中二指,轻轻扣着桌沿,也跟了淡淡道:“若真是依了应看的性子,早就血河出鞘,杀出一条通天之路了。何况就算回京与童将军翻脸,应看也未必会落得下风。只是……突然念及一位故人之情才没有如此罢了。”他语罢,转目看向无情,笑得纯良而天真,依稀旧年无瑕模样,“他历来将人命看得极重,虽被称为杀手无情,应看却知他也最是慈悲。这几万大军若真是困死桐城,与伯仁之死何异?应看不愿做这杀戮之事,故此,才勉为其难改而去寻这百年难得一见的龙鳞来仰仗大捕头虎威神谋,制敌千里。只是如今闻大捕头之言,却不知良人依旧,故人是否安在?”
无情闻言释然一笑,如远山轻雾,雪霰云开,连眉梢发鬓都似带了些许久违的暖意,他略略低了低头,随即正色说道:“既然如此,这大军围城之苦,崖余虽不良于行,也当尽力。”
方应看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喜出望外的表情,他起身出席一揖到地,恭声道:“有成兄助阵,平乱之事,自是马到功成。”话到此处,突然一顿,又面露难色道:“只是成兄的三位师弟,还留在凤尾山附近寻找润海石,若也能抽身回援,应看必然感激不尽。”
无情摇头笑道:“这有何难?”转而从襟里掏出半爿桃型储色唬琅,半爿心型翠色徒迁,叫了四小过来吩咐道:“你们随着小侯爷的侍卫将这龙鳞带至凤尾山侧的寻龙崖上,焚而培香,自有瑞兽出现,平息旱魃。届时同三位师叔一起回来便是。”
说罢,又向孟空空道:“这四个童儿鲁莽,还望孟公子一路上多加看护才是。”
孟空空望了方应看一眼,随即笑道:“大捕头说哪里话,你替咱们小侯爷解困城之围,咱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这点事儿又算什么。”
方应看一直待众人消失在临窗的街上,才回头冲无情笑道:“此去寻龙崖,往返最快也要三日。那现在,可是由在下送成兄前往桐城城楼,一观高下?”
无情脸上闪过一丝奇特的笑意,抬手却做了个请的礼数:“在下还未如侯爷想得那般不济,只是侯爷既然将自己的带刀侍卫都派了出去,现下也只有劳烦侯爷引路了。”
方应看笑着的眼角眉梢金色骤现,随即流动无踪,他抚掌叹道:“这样也好,只是委屈成兄随后了。”
桐城已近西夏,地势多沙石而少土木。
方无二人趁敌不备,夜缒入城,还未与留守城头的刘法寒暄几句,便听得城下突然号角齐鸣,马蹄声犹如沸波翻滚,大地震动,丈余外皆不可闻人声。无情急忙回身纵目而望,只见城下漫山遍野皆是火把,稠密如星海般泛向远处。盏茶之后,号角声歇,令兵策马往来呼喝之声仍不绝于耳——不过排兵扎营,已是如此声势,西夏军容,可见一斑。这般兵临城下的紧迫军情,足以让无情也自惊心。
城头烽火高燃,松枝声爆响,侧立一旁的方应看借着摇摆不定的火光见无情染了晕黄的清冷侧颜也因西夏兵势而动容,不由地轻声问道:“成兄可有何良策?”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无情略顿了顿,目光冷凝在不远处的西夏军队上,一字一句道,“今西夏前军阻我援路,只有催其坚,夺其魄,以解其体,才能灭其士气。何况……”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夜色下的方应看白衣微扬,矜贵而骄傲,他应声笑道,“好一招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的妙计。只是不知成兄可猜得出这贼兵之将李暠又隐匿何处?在下诸人这些时日也未参详尽透呢。”
无情冷冷扫了他一眼,字字铿锵:“类以诱之,击蒙也。”
方应看闻言,静思半晌,这才肃了脸色,执手作了一礼道:“应看受教,请成兄下令。”
一旁的经略使刘法见无情似已有对策,立时上前行礼道:“下官刘法拜见御前大捕头。”
无情知他忠心耿耿,也是员不可多得的战将,急忙拦住笑道:“刘大人不必多礼,大敌当前,还是早思退敌之计的好。烦大人速召集所有心腹之人衙前听调,我三日之内助你退兵。”无情之声本就宛若雪山冰瀑般清泠而下,此刻听在刘法耳中,更是犹如久旱之露、沁心之泉般令他如获大释。
方应看目送走刘法匆忙而去的背影,回首挑眉笑道:“三日退敌,成兄可真称得上是孙膑帐中坐,千里胜雄师了。”
“侯爷谬赞,”无情淡淡一笑,也挑了眉道:“不过侯爷这般不辞辛劳以身犯险,图得不就是成某这番退兵之计么?”
方应看眼神亮了亮,转眼又笑得恭敬而讨好:“那成兄可否将这退兵之计详细道来,以释弟惑?”
无情略一凝眉,随即缓缓笑道:“这西夏重兵集结于此,我大宋可堪一用的大将却只有刘法一人,如此还偏劳侯爷替我等在此驻守,好让我与刘大人详谈这退兵之策。至于以后,成某既然要多多仰仗小侯爷之力,到时候自然和盘托出。”
方应看听无情话语中已微带倨傲冷煞之气,登时嘴角挂了一抹哂笑,又不好就此翻脸,只得回道:“既然崖余胸有成竹,在下也乐得成人之美。这回京之后受封赏的好事应看定会推举崖余——绝不枉费崖余一计一谋。”他称谓越叫越亲密,话一说完,却拂袖而去,半点未曾留恋,只是眼中的怨毒却愈来愈深:三日退兵?我倒要看看你三日是如何退却这数十万番兵的!
第二日,晓晨昏暮,西夏直攻城二十余次,都被刘法带兵一一击退。
方应看一身轻便的碎银明鱼锁子甲,腰间悬了血河神剑,右手绰了乌日神枪立在城头督战。无情则一身白色儒衫,温文尔雅地端坐在旁。自始至终二人都神情自若,言笑晏晏,浑不似在兵戈杀伐中的模样。众将士见主将凝神定气,自然军心大振,争相奋力杀敌,这最后一次,竟追杀敌兵数十里。
刘法带兵回城,解下已被鲜血和黄沙掩了面目的铠甲,大喜道:“今上之福,令大捕头与小侯爷助我大宋退敌。下官万死难报其万一。”
无情笑道:“刘大人严重了,还请稍作歇息,这晚上袭营之事还要全仗大人之功。”
刘法领命而退。
方应看望着远处已渐渐安顿下来的敌军,腰畔的血河剑突然艳了艳,似少女脸颊的胭脂,明艳逼人,耀过了如血溅般的残阳。他握枪的右手骤然一紧,厉声喝道:“击鼓!”
城楼顶数十架战鼓瞬间擂响,犹如雷鸣,又如海啸,隆隆而至,杀声震天。
西夏本已鸣金收兵,各自安营扎寨,此时初闻战鼓声,登时似受惊的黄羚般纷纷跃起,披甲提枪,准备与冲出城来的宋军决一死战。
而桐城内却真的“只打雷不下雨”,虽然不时擂鼓,像要杀出城来,可一直紧闭城门,没有出战。
这鼓声断断续续响了整夜,西夏士兵也被惊吓了整夜,将士们疲惫至极,待到破晓之时,几乎都要和衣睡在地上,只留下了几个守望之人。这时城内突然鼓声又震,依稀夹杂了几声惨叫,仿佛突然之间,刘法所率的宋军已如天神而降,势如破竹。
但他在帅旗下左冲又突也未见到李暠的身影,只得趁敌军犹未结阵之际领兵而还。
待最后一拨人退入城中,西夏士兵已重新列阵以待。
这一场袭营,斩将二十,杀敌五千。
西夏士气一挫再挫。宋兵也得以充分的修整。
这一天,白日高悬,无人轻挫其锋。
待得傍晚时分,城楼上久未出声的无情突然纵臂一挥,扬声厉喝:“放箭!”
鼓声顿起,亮于城楼,响彻云霄。
鼓,就架在城楼顶上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一架鼓,音色浑厚。两只槌,蝶影翻飞。
万余支箭顿时犹如飞蝗般合着鼓音直射向半空,在如血的晚霞下划出一道道苍凉而宏大的弧线,再义无反顾地坠入即将到来的夜色之中。城下顿时一片血雾氤氲,敌军阵脚已有些慌乱,但随即各处传来的号角声却稳住了散乱的军心。
鼓点又突地一缓,转而沉静有力,生生打乱了西夏用来传讯的号角声,显是击鼓之人以内力激发所致。
击鼓的人自然只有方应看。
西风猎猎,吹得他风姿如燕。翻转中他褪去了锁甲外的银色罩衫,系在腰间如白莲初绽,刹那芳华。秀雅的身形随鼓声起伏,犹如缎带般迎风盘旋而起,姿态刚劲,柔软处又不似蛇之无骨,衣袂飞扬,偶尔恰如其分地合上几个鼓音,更衬托他身姿飒沓,霸气恢宏,急徐有致,酣畅淋漓。待无情三声号令下后,方应看不再击鼓,也不定身形,只是弃掉鼓槌,慢慢旋转起来,乍看下银光一团,如雪凤盈空,傲然临世;又如白云出岫,清绝雅逸。
三阵箭雨过后,无情双眼紧盯着城外帅旗下重重甲盾里那大将装扮、身形伟建的西夏人,急声叫道:“方应看!”
方应看应声而起,足尖一点腰身一拧,已稳稳的站到顶楼战鼓之上,他左手向后一拨,将早已备好的金雕云勒弓抽出,右手拈了一支鹰羽箭,搭线挽弓,射如满月。
“着!”他一声长啸,箭如流星直向那大将而去。那人见状拨马向后便逃。方应看冷笑一声,右手一扬,复搭三箭,齐弦而发。此时的他眼中已成血红之色,额角流金,鬓边带赤,几如修罗。不待箭矢中的,他再搭一箭,凝目而射,纵声而呼道:“李暠!”这一次,竟是弓折箭去,疾如飞电。
这五枝箭几乎同时而发,却箭箭后发先至。这最后折弓之箭径自将那已逃至后方的大将军李暠穿甲透胸而过。随后那四支箭则将围立在侧的几个亲兵贯穿入地。
刘法等人见状,无不热泪盈眶,嘶声纵马,所有兵将奋力冲杀出城。瞬时城下兵戈交鸣,喊杀声震天。
方应看立于鼓端,岿然不动,丝毫不介意自己左手半边衣袖已被方才弓弦所挟起的寸劲击碎,随风而去。他微带血迹的嘴角浮现一抹狂傲之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无情闻言急目如电,却瞥向了方才被方应看弃于脚下的残弓,心里登时突地一跳:方应看,这伤心神箭,怕是已经练成了。
城下战势已分,李暠既死,西夏前军大乱,各自为战,人马交踏而死者不可胜数。桐城一役宋军大获全胜,刘法率军追击西夏无主残军数百里,歼敌一万。北上援助定远之路也已打通。
回城之后,众将士都蜂拥争上城头,将无情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夸赞起他和方应看两人神迹般的破敌之术。甚而有人笑言,这是他二人预先已定好的伏谋,目的就是将西夏一举歼灭。无情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刘法等大家都说的差不多了,这才走出人群,对着无情执礼甚恭,哽咽道:“大捕头毕其功于一役,实属我朝之福,百姓之福!”
“不。”无情闻言摇了摇头,笑里带了三分傲然两分狡黠,他对着众兵士又强调了一遍,“今夜——这第三夜才事事见其分晓。需知兵法有云:备周而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他说这话时,目光已移向了夕阳下隐约映照出的凤尾山,寻龙崖,口中却淡淡续道,“就如这桐城之战,在座诸人未必不知兵法,困城之围未必难解。不过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不远处的方应看刚换下戎装,正重新登楼,此刻骤闻无情道出这些话时,他本来微带了笑意的脸上,却突然间变得满是犹疑与惊骇,似被施了咒般动弹不得。
“成—崖—余!”片刻之后,他薄纹如剑的唇中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竟似耗尽了一生的等待与希冀,惟余下无尽的苍凉与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