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梦》亦夕

8、七

　　这话落在华云桢耳里，让她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可只一瞬又消弭下去。她想，不过是场面话吧，对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尴尬问题，沈三小姐也只能敷衍。她知道白玉襄是她心里的禁区，可自己怎么就不知轻重的闯了呢？华云桢仍是窘迫，低低的说：“您谬赞了……”又接着道：“二爷那边还有事儿……”便抽身离开，到底没敢看沈蕴容一眼。她想，自己今天肯定是中邪了。
　　只剩沈蕴容自己一个人闲着散步。走着走着，却突然发觉这园子里早已没什么可看的，入冬了，满眼尽是萧条，风刮起来是透骨的凉。她紧了紧大衣，恍然想起白玉襄走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冬风一阵阵的吹得吓人。沈蕴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这两天怎么总是这样恍惚。明明不愿想，却偏克制不住的去想，脑海里的场景又一点点繁华绮丽起来。锣鼓点点铿锵，台上富丽堂皇，那唐明皇上得台来，依旧是朗目疏眉的白玉襄。他唱着唱着，水袖翩飞间，那个身影却渐渐模糊下去，另一张脸又清清晰晰的浮现出来，一样的声腔饱满，一样的余韵绵长……可是，终究不是一个人的戏啊。沈蕴容笑笑，自言自语道：“其实也不像嘛，我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从华云桢的戏里想到了白玉襄呢？有什么好想的……”沈蕴容长吸一口气，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抬眼间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浑身一紧——是了，原来，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的《长生殿》能叫她神魂颠倒。
　　而且，那时她浑浑噩噩从北平到济南，半年多的时间让她觉得旧事都成了过眼云烟。终于回了北平，第一出戏便碰上了华云桢那场荒腔走板的《借东风》。“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么？”沈蕴容想着，手又不自觉的按上太阳穴：“真是……巧啊……”

　　晚些时候，大家都快散了。范修平执意要送华云桢回家，众人都明白他是什么心思，只朝他暧昧一笑。范大少兴致好，和华云桢说说笑笑的出了门。正要开车门，背后却冷不丁被人一拍。他回头一看，正是沈蕴容。范修平才突然想起，这位姑奶奶今儿是他带出来的，当然得他送回去了。刚才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果然，沈蕴容开口：“大爷您这就走了？您是准备让我自个儿走回去还是睡大街啊？”
　　范修平跟她打着哈哈：“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来来，上车！先送你回家，再送华老板。”
　　沈蕴容瞪他一眼，也不接话，上前一步打开车门，把华云桢推进里边儿，自己再一步跨上去又把门带上。接着，她把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望着范修平笑：“不用！先送华老板再送我吧，我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范修平心里叫苦不迭：这小包袱可真难甩啊，谁说我要送华云桢回家了？就打个幌子共赴云雨嘛，我的姑奶奶您还真不识趣儿啊！这些话憋在心里又说不得，只好面上还干巴巴的坚持：“先送你！你家近！”
　　谁想沈蕴容根本不理他，转头问华云桢：“你住哪儿？”
　　“帽儿胡同17号。”
　　沈蕴容再向司机道：“师傅，开车走吧。今儿要不先送华老板，我可不回家了！”说完，她幽幽瞟一眼范修平，极力克制着马上要喷出的笑声。华云桢在一旁看着她和范修平抬杠，也憋着笑，直憋得肩膀都微微的抖。
　　范修平闷头闷脑的上了车，再就一声不吭。
　　两个女人倒是一路上聊得火热。从布料衣饰，胭脂水粉，到巷边小吃，梨园轶事……听得范修平直哼哼。他心里窝火，又没地儿出气，就巴望着赶快把这姑奶奶送回家以后去八大胡同泄泄火。
　　车子拐了个弯儿，已离华云桢家不远。华云桢指着拐角一家小店对沈蕴容讲：“这家张师傅做的绿豆糕味道挺不错，我下了戏回家总会捎几块。”
　　范修平逮着个空儿，讥诮的回了句：“比我送你那盒广福记的玉芙蓉还好？”
　　华云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默默道：“那样金贵的点心，自然比不得……”
　　却听沈蕴容这里不屑的哼了声，接过话茬儿说：“不都是绿豆做的么，倒是哪里金贵了？哦，我忘了，大爷腰缠万贯，钱不就是用来打水漂的？前些日子大爷一掷千金，点了一道菜名曰‘青龙卧雪’……”她又朝向华云桢：“你知道是怎么做的？”
　　华云桢望着沈蕴容，眼里的期待显示出她早已被吊足了胃口。
　　“一个白盘子，上面搁一把青菜！”
　　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车子稳稳的停下来，华云桢下了车道过谢，目送着车灯的耀眼光束渐渐远去，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轻快。
　　同住的小师妹见她心情大好的回来，急问是有什么好事儿。
　　她笑着说：“没什么，记着明天起早去买几块张师傅的绿豆糕！”

　　车里只剩了沈蕴容和范修平大眼瞪小眼。到底是范修平先开了口：“损我这一路，高兴了？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唯恐天下不乱呢？”
　　沈蕴容咬了咬嘴唇，声音还显得有些委屈：“范大哥，我都是为你好啊！”
　　范修平恶狠狠横了她一眼，骂都懒得骂她。
　　沈蕴容瞧出他的火气，不紧不慢的说：“你好歹得注意点影响，刚才在刘府上那么多人看着呢，你和华老板孤男寡女的出去……现在好了，有我作证，你没干啥坏事儿。将来少一桩风流公案，也免得我未来嫂子跟你过不去嘛。”
　　“嫂子？”范修平听完笑个不停，想着这丫头管得挺宽嘛，他的风流公案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了。于是又忍不住调侃：“嫂子还没影儿呢，你就帮你嫂子关心起我的贞操来了？你倒说说要是你未来相公背着你去八大胡同，你怎么办？”
　　沈蕴容轻轻勾起嘴角，语气颇有些玩笑：“本小姐一把火烧了八大胡同，叫他和他的阿红阿绿缠绵成灰吧！”
　　范修平一愣，触上她淡定却坚决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要去泄火的想法竟是没有了——万一他以后真娶上这样性子的媳妇儿呢？
　　一晚上的兴致给沈蕴容灭了，火气也给她灭了，范修平只觉得索然无味了。

　　好容易到了家，沈蕴容躺在床上又想起她逗范修平的那些话，不自觉的吃吃笑起来。她实在太佩服自己的嘴皮子了，编出个八字没一撇的未来嫂子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看那大少爷气急败坏的样儿她就乐得不行。乐着乐着，就慢慢睡着了。
　　她忽略了去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偏就不让范修平对华云桢的那点心思得逞呢？
　　她真关心范大少的风流债？那是笑话。
　　也许……是不愿见着另一个人被人占去吧。
　　这样的想法细若游丝，毫不张扬的蛰伏在心底，怕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