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梦》亦夕

9、八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已快近年关了。
　　戏班的戏不是太多，华云桢便也时常得些清闲，没事的时候就上街逛逛，置办些年货。
　　这天晚上，华云桢正闲在家，准备吃饭的时候，却听一阵急急的敲门声响起。华云桢叫了个小师妹去开门，一看是乾丰戏院的马老板一脸堆笑的站在门口，忙引了进来。
　　马老板双手一拱先作个揖，说：“华老板，可算是赶在您吃饭之前了，刘二爷今儿邀您共进晚餐呢！”
　　华云桢一阵诧异，问道：“我这前不久才去了二爷府上，才几天怎么又……”
　　“哎呦华老板，今天可是大场面呀。二爷说他正招待着一位南京过来的陆院长，人点名要见见您呐！要不二爷能这时候了来求我么，我也不能驳了他面子不是？您就赏个脸吧……对了，您瞧瞧这个，二爷还特意送了衣服过来呢，叫您穿这身儿去赴宴。”
　　马老板说着，捧上一个精致礼盒，红绸系着个大大的蝴蝶结。华云桢上前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条雪白洋裙，层层叠叠的覆着蕾丝，精细至极，领口处还放着一条钻石项链，配着雪白缎面，灯光下看来只觉熠熠生辉。周围的人皆是一声惊呼，华云桢却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向着马老板道：“太贵重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这样西式的裙子……”
　　马老板的眼神仍是不肯从那五彩流光的钻石上挪开，愣愣的说：“我的姑奶奶，您还要怎样啊，您快去换了吧……”
　　华云桢看着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不再坚持，拿起衣服，径自去房里换了。
　　四下里几个小师妹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马老板深吸一口气，好容易缓过来，对着小姑娘们训到：“看到了看到了？唱成角儿了，拿这些的就是你！成不了角儿，就一辈子在旁边干看着吧！”
　　小姑娘们安静下来，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说是。却见那边华云桢换好了衣服从房里出来，一时人人都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雪白的裙子，更衬得她的人也如粉雕玉琢一般，站在这一间小小灰暗的屋子里，显得那么不协调，却又那么夺目耀眼。她其实有着中国女子常见的恬静柔和的脸，并不明媚娇艳，但是却和这件华丽的礼服融合出了一种别样的美。
　　华云桢撇撇嘴，淡淡说道：“穿成这样，谁还信我是个唱戏的，还能唱诸葛亮？”
　　马老板忙笑道：“您这样一身儿，保管什么陆院长陆局长的都得拜倒在您石榴裙下！快别磨蹭了，赶紧出门吧。”

　　车子载着华云桢到了一栋灯火辉煌的西式洋楼前，侍从引着她到了一间豪华套间，华云桢一看，四下无人，便转过头问：“不是说有好些人一起吃饭的么？”
　　侍从规矩的答道：“二爷吩咐，您先稍等一会儿。”说罢，又规矩的退了出去。
　　华云桢踩着又软又厚的印花地毯，看着屋顶璀璨的水晶吊灯，一时有些目眩。屋里弥漫着一股西洋香水味儿，她闻不习惯，于是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清凉的晚风吹进来，让她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时，门咔嚓一声开了。华云桢回过头，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歪歪扭扭的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一下便将房中的香水味儿冲淡了。华云桢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突然想起马老板说的刘二爷今日宴请南京来的陆院长，又试探着问：“您是，陆院长？”
　　醉酒的男人闻言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一瞬变亮，他又歪歪扭扭的朝华云桢走过来，断断续续的笑着说：“想不到……刘小姐……还记得在下。荣，荣幸……”
　　华云桢一愣，她不确定自己刚才有没有听错：“刘，刘小姐？”
　　那男人却已不管不顾的扑过来，张着满是酒气的嘴，凑近华云桢的脸，说：“上回，在，在府上，见到你……就知道，知道只有你，你配，配得上这条项链……”说着，他伸出手，去抚摸那条五彩流光的钻石项链。那只手触到华云桢脖子的一刹，她瞬间汗毛倒竖，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但她感觉得到，恐惧在步步近逼。
　　华云桢拼了全身力气把那人推开，大叫：“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说完，她发了疯一般朝门口奔去，却不料一脚踩到礼服的裙摆，重重的摔在地上。
　　地毯足够柔软厚实，华云桢并没用摔痛，却觉得一颗心被摔到了嗓子眼，颤抖得不可自抑。那人不由分说的压上来，借着酒劲，三下五除二便把那条雪白礼服撕了个干净。
　　华云桢的抵抗在这个魔鬼面前显得那么多余。对，魔鬼。如果要换一个词，华云桢也可能会用禽兽。那不是男女欢爱，那根本,就是杀人。她感觉自己跟那件雪白礼服一样，浑身上下如同撕裂一般，到最后，她已经不觉得那个身体是自己的，连嗓子里都没有一丝喊叫的力气。
　　第二天早上，那人是被敲门声叫醒的，门外的人叫他陆院长。
　　那人急匆匆的走了，走之前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华云桢闭着眼，却也能感觉得到窗外照进来的刺目阳光，隆冬时节能有这样的太阳应该是很让人温暖的。她脑子一遍一遍的闪回那些画面，那条钻石项链，那盏炫目的水晶吊灯，那股不大好闻的香水味，那条被撕裂一地的雪白礼服，那头禽兽的满身酒气……还有——他口口声声叫着的“刘小姐”。
　　华云桢隐隐感到，自己这遍彻全身的疼痛是代别人受的，而且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做了别人的替罪羊。
　　门外又有侍从的声音响起：“华老板您醒了么？二爷派车来接您了，又给您送来了干净衣服。要送进来吗？”
　　华云桢霍然站起。二爷，是，刘二，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淡淡道：“把衣服放在门口吧，我收拾完了就下来。”

　　刘世勋见到华云桢出来，倒是极殷勤的迎上去，开口便问：“你这，还好吧？”
　　华云桢抬眼，冷冷地扫过他，含着一分戏台上的帝王龙颜大怒的意思。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想知道，怎么回事？”
　　刘世勋支支吾吾的说：“陆院长，一直想一亲芳泽……”
　　“够了，”华云桢直截了当的打断他，问：“刘小姐是谁？”
　　刘世勋大骇，忙拉着华云桢进了车里。极不情愿的说：“这事儿挺麻烦的……华老板可千万不能往外说啊！”
　　华云桢冷笑：“往外说，说什么？说我怎么被人糟蹋了一晚上？”
　　刘世勋讪讪陪笑，缓缓道：“陆坤是从南京过来的，我大哥在南京不知怎么惹上了他家公子，落到他手上，被关进了警察署就一直不放人。我爹前后不知砸了多少钱进去，这人面上好说好说，实际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所以这几天，我爹又想着请他来北平玩玩，盼着他松松手……这他妈/的狗官！吃喝嫖赌样样都占尽了，想着不把你油水榨干就不罢休！”
　　华云桢又是一声轻笑：“你家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坤……呸！这个禽兽，他到我家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我妹妹一眼，他妈/的就起了那种心思，跟我说让我带上我妹妹去吃个饭……我妹妹才16岁啊，你知道这个禽兽说什么？‘让小妹来救她大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说到这里，刘世勋的手已捏得指节发白。
　　华云桢倒吸一口凉气，说：“所以，你把他送给你妹妹的项链送给我？又把他灌醉了以后，让我出现在他面前？”
　　刘世勋无奈道：“一边是我大哥，一边是我妹妹，我能怎么办？那个丫头她才16岁啊，天天缠着我爹让她出国留洋……我不可能让她毁在那个禽兽手里啊。”
　　华云桢很想告诉他，她只比他妹妹大一岁。而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年龄本不是重点，重点在人家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而她是看惯风尘的戏子。想来在旁人眼里，拿一条钻石项链换她一夜/欢娱，她还是赚的。
　　沉默许久，华云桢缓缓拿出那条钻石项链，放在刘世勋手上，说：“这个，还是请二爷带回去吧，华云桢这样的贱命，可受不起这个。今儿也不劳您送我，我认得路，自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