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夜靥莫殇

19、莫失莫忘

　　平坦的大路上行人不多，只偶尔有几声蝉鸣鸟叫。

　　衬得路中央对峙的四人更显得静谧。

　　愤怒和伤痛在东海的眸中闪烁，良久，变成一片幽黑和木然。

　　赫宰看着仅与他相距一丈的东海，一言不发。

　　解释吗？

　　如何让解释？这确实是他给李家招致的灭族之灾。

　　不用想赫宰也知道，大漠边界驻守的李家高手一定也被残月的秘密队伍一举攻破。

　　屹立武林近百年的李家，因他的死心而彻底灭亡。

　　“李赫宰，你走吧。”东海转回身向马车走吧，“我当初是瞎了眼了才会爱上你。”

　　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

　　这是他心灰意冷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的绝情话。

　　天意弄人。

　　一刻钟前他走下马车时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痛苦。

　　东海踏上马车，最后转头看了眼呆立在原地的赫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赫宰竟缓缓笑了，咸涩泪水倔强的挂在眼角。

　　“李东海，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鲁莽了，千万要三思而后行，冬天记得要多穿几件衣服，别着凉了，不要一拼起命来做事就不眠不休，饿了要吃饭，病了要吃药，后腰上的旧伤一定要按时擦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定不能让自己受伤。”

　　在赫宰看不见的地方，东海强装冷漠的面具骤然裂开，回忆顷刻间占据脑海。

　　十年了。

　　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年少却气宇轩昂的少年偶然进入李家，成为他的陪练。

　　他陪自己练剑，却好像把东海的心划开好几个口子，趁机钻了进去。

　　自此以后，再也忘不了。

　　这么多年，只有赫宰会在他出任务前絮絮叨叨，吃饭穿衣样样都嘱咐好。

　　有一回除外历练时候要受伤。由于没有及时治疗，而留下了病根，每到梅雨季节就隐隐作痛。

　　每每这时，赫宰就会细心的帮他擦药。

　　东海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从前相爱的时光。

　　然往事已逝。

　　现在站在他身后的李赫宰用交待遗言的口气来说这段话——

　　“东海，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从此再也不相见，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结局。

　　赫宰解下腰带间佩剑，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我走了。”

　　把东海送他的，戴了近十年的剑一并扔下。

　　他走得毫不留恋。

　　至少，从那决绝的背影看来是这样的。

　　东海愣愣坐在马车中，听着熟悉的稳健脚步声越来越远。

　　“等等！”东海突然掀开马车的帘子。

　　等等，他还有些话要说。

　　其实只要再让他思考一段时间，也许他们还是能重新在一起的。

　　这样的念头几乎要从喉中迸出。

　　但是，映入眼帘的只有漫漫的路上的一片空旷。

　　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变为一块重石落下，压得他疼痛至颤抖。

　　那个男子，已然消失，无影无踪。

　　泪水终于不可抑制的滑落。

　　东海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他默默走到赫宰扔下剑的地方。

　　捡起来，放在手心细细端详着。

　　剑柄的部分已被磨得光滑，剑鞘古朴粲厚。

　　东海轻轻拂去其上的灰尘，“永别。”

　　然后松手，那把剑又再次摔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东海不管不顾，兀自走回来马车上。

　　三人继续上路，车厢中只有东海一人，而晟敏和厉旭则坐在车前。

　　“晟敏，我们是不是不该把李家的事告诉东海啊。”厉旭叹了口气，“不然他们说不定会和好吧。”

　　“东海早晚会知道的。”晟敏将手环过厉旭的腰，缓缓收紧，像是在掩饰某些情绪，“他欺骗了东海，这样的人，配不上东海。”

　　厉旭将头靠在晟敏的肩上，突然道，“晟敏，你很难过。”

　　晟敏拉住缰绳的手略微顿了顿。

　　“那个人，也是你的父亲，毕竟血浓于水不是吗？”自从晟敏听到消息后就变得有些奇怪，厉旭很是担心。

　　晟敏倒头去看厉旭，“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还没到难过的地步。”

　　在听到那个男人的死讯时，晟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总之，他觉得自己解脱了。

　　厉旭冲晟敏眨眨眼，或许他该让现在的晟敏开心点。

　　他指指自己的肩膀，“喏，不开心的话可以靠在这里哭哦。”

　　晟敏捏捏厉旭的鼻尖，心头的压抑果然减轻不少。

　　“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附近人家要点水和食物。”晟敏将马车停在路边，又小声补了一句，“看好东海。”

　　厉旭点了点头，见晟敏向附近的村庄走去，他才进了车厢。

　　东海斜倚在角落里，失神的看着前方。

　　已近黄昏，车厢的帘子又没挽起，倒显得有些昏暗了。

　　厉旭找个位置坐下来，斟酌许久正打算开口，却被东海打断了，“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听。”

　　“东海……”

　　“让我静一静。”东海仍是木然的看着前方。

　　“我只说一句。”厉旭固执的说，“不管怎样，听从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听从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心？

　　他还有新吗？东海自嘲一笑，自己的心早就变成碎片，被李赫宰带走了。

　　厉旭也不再说话，陪着东海静静等待晟敏回来。

　　天色逐渐暗下来。

　　晟敏终于回来，给自己和厉旭都准备了干粮。

　　却把一碗湿热的白粥呈到东海面前。

　　不仅东海，连厉旭都是微微愕然。

　　晟敏淡淡道，“白粥虽只是普通之食，但却温润爽口，米若无水，定成不了粥，水若无米，也是如此。”

　　他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说了，厉旭也很快明白了晟敏用意。

　　不由看来晟敏一眼，他虽嘴上说着赫宰配不上东海，心里却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东海本就不愚笨，经晟敏这样一点也参透了其中奥义。

　　爱情何尝不是一碗白粥呢？

　　一人是水，一人是米，不管缺了谁，都不能算□□情。

　　“我明白了。”东海低声说。

　　晟敏和厉旭这才稍稍放心。

　　东海捧起瓷碗默默的喝粥。

　　明白是明白了。

　　可他和赫宰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残月宫。

　　“首领，李赫宰回来了。”一名残月杀手低头恭敬道。

　　希澈正和正洙对弈，一分神竟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茶水溢到白玉棋盘上，正洙刚想去整理就被希澈拦住了，“让下人来就行了。”

　　这才转身对上下属，“让他进来吧。”

　　“是。”那人退出大殿。

　　希澈和正洙另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我猜得不错，他果然回来了。”

　　正洙眸中隐隐透出不忍心，他知道希澈的手段有多残忍。

　　虽然最近见多了，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好了，我会对他宽容些的。”希澈无奈的说。

　　下属已经把李赫宰带来进来。

　　希澈掸掸长袍，眼神变得肃杀，他走到赫宰面前，直视他，“还敢回来？”

　　“对。”赫宰毫不示弱。

　　希澈冷峻一笑，挥了挥手，“把人带上来。”

　　马上有人从外面外面拖了两个人进来。

　　赫宰的眸子几乎变得赤红，被关在地宫里试毒的爹娘竟然成了这样。

　　“金希澈，你杀了我，放了他们。”

　　“放心，你为残月也做了不少贡献，我今日就大发慈悲放了你们一家吧。”希澈虽当时有些生气，但此刻经过正洙调和也没了怒气，干脆想放了他们三人。

　　“让他们走，我的这条命是你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赫宰竟拒绝了。

　　明智挑战喜欢测是必死无疑的，但如果死去的话，心就不会再那么痛了吧。

　　没有东海的话，就死好了。

　　“不要！”赫宰的爹娘听到他的话，忙出言阻止。

　　“爹，娘，孩儿不孝，只得待来生再孝顺你们了。”赫宰的口气不容抗拒。

　　“孩子，你还年轻啊，你走吧，我们留下来就好了……”

　　声息逐渐弱下去。

　　赫宰回头，看见的是瘦骨如柴的爹娘失去生命尸体。

　　为了阻止他，他们义无反顾的自杀了。

　　赫宰愣愣看了半天才转身去面对希澈，“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条命，你也拿回去吧。”

　　希澈本就不是善良之辈，见他求死之心如此之甚，干脆打算出手给赫宰一个解脱。

　　单手掐住赫宰的脖颈，内力开始侵袭到他体内肆虐。

　　鲜血从眼角，嘴角流出，狰狞可怕。

　　“希澈……”正洙突然在希澈身后叫了一声。

　　希澈应声松手，“抱歉，我刚刚是在是忍不住了。”

　　原本答应了正洙要对赫宰宽容一些的，谁料会成了这种结果。

　　“他，死了？”正洙小心翼翼问道。

　　“没死，只不过，武功尽废，对他来说，或许是生不如死吧。”

　　赫宰早就昏了过去，静静躺在地上。

　　希澈正想叫下人把赫宰抬出去，却又有人进来通报，“首领，有个名叫金英云的人求见。”

　　怎么？连上门拜见都凑一天了？

　　希澈若有若无的看了正洙一眼，“让他进来。”

　　“是。”

　　英云跟在侍卫身后，不急不缓的向大殿走去。

　　并不是不急，之前得到李家被灭的消息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马上赶到正洙身边，他明白正洙虽为医者，却不喜血腥。

　　直视此刻他突然又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说不定他是在瞎担心吧。

　　金希澈那么爱正洙，又怎忍心让正洙去承受那些血腥。

　　日夜兼程赶到残月，完全没有多想什么，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迈进大殿时，英云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素袍的正洙笑意盈盈的站在希澈旁边。

　　那曾拥抱过自己的手臂，正亲密的被另一个男人握着。

　　真实让人刺眼的幸福。

　　英云若笑一声，但见正洙这样便也放下心来，正打算开口问候，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希澈，这位是？”正洙问道。

　　英云仿佛被打了当头一棒，他，在问自己是谁？

　　难道，不是恋人后就能忘得如此彻底吗？

　　希澈看着英云有如丢了魂一般的神情，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的，“一名故人而已。”

　　正洙也没再多问，“既然是故人，这位公子不妨就在残月宫住一段时间吧。”

　　和记忆中一样的温柔笑意。

　　只不过，从前的是对恋人的笑，而如今，于正洙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不必了，我只是顺路过来探望一下故人而已，另有要是，不得不拂了公子的美意了。”

　　这一口一个“故人”，“公子”，直教英云苦涩到了心里。

　　“那我也就不多留了。”希澈朝英云拱了拱手。

　　“我，走了。”英云深吸一口气，假装不经意的扫过正洙，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正洙突然道。

　　英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正洙见他背对自己，虽有些奇怪却也没问，直视指着大殿一侧昏迷的赫宰道，“公子可否把他带走呢？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唐突了，但是，我们好像也没更好的方法安置他了……”

　　希澈确定也没有想好怎么处置赫宰，心里暗赞正洙的细心。

　　“好。”英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就当作是自己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正洙看着英云带着赫宰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背影异常熟悉。

　　来不及深想，希澈就靠近了正洙，“在想什么？”

　　“没什么？”正洙无所谓的笑笑。

　　也许，是他想多了吧。

　　无边大漠中，一顶帐篷静静的伫立其中。

　　跳跃晃动的篝火旁，英云一言不发的席地而坐，侧影沉稳伟岸。

　　没有人看得出那身影中蕴含的痛楚。

　　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心口除了一片看空荡寂静之外，什么也没有。

　　也许，早在半年前，正洙一脸歉疚却坚定的说出“我已经爱上他了”的时候，他就把这世间的所有苦痛都尝尽了，以至于仙子啊的他，忘记了心痛到底是什么滋味。

　　如果当时的他不是强装镇定的祝福正洙，而是极力挽留，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昔年恋人，今已成陌路。

　　英云又怎会看不出正洙与希澈之间的浓情蜜意。

　　所以，即使对于正洙有百般不甘，也不得不决绝离去。

　　身后的帐篷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英云收敛神情，走进帐篷。

　　“醒了？”英云在李家当了多年侍卫，自然认得赫宰。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也许英云早就找一座小城将他安顿下来了吧。

　　赫宰昏迷多日，此时还有些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臂——

　　没有任何反应。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起了所有事情。

　　东海绝情的赶他走，父母为阻止他而自尽，以及，喜欢测修长的手指在脖颈处的冰冷力道。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任凭赫宰怎么使劲，也无法移动分毫。

　　“你的武功全废了。”英云由于片刻还是决定告诉赫宰真相。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确实是生不如死。

　　“我现在是个废人了。”赫宰的声音嘶哑，他知道，除了武功尽废，他连四肢也失去了行动能力。

　　“……”英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也好。”赫宰空洞的望着前方。

　　也好，反正心早就废了，人废了又如何？

　　于是。

　　他不再同人交谈，英云好几次试图和他说几句话，都没有成效。

　　赫宰的眼中，只有一片空白。

　　英云明白，那是因为，他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