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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的房间都安排在一条走廊,男艺人先排下来,接着是女艺人。林未排在队尾,正好接着打头的谭心怡的房间。
几天后的夜里,他被门外的响动声吵醒了。声音不大,压得很低,可林未在长期失眠中练就了惊人的听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但他也是有好奇心的。大晚上睡不着,有免费戏听,为何不听。
他手脚极轻地开了一条门缝,看到了韩陌和谭心怡在门外交涉着什么。韩陌穿着睡袍,背靠在墙壁上,眼神向上,抽着一支烟。烟雾中,他面无表情,眉眼凝结成霜。谭心怡外出打扮,她抱着双臂,脸色微红,似乎刚动过怒。
“心怡,你冷静点。”韩陌把烟头拽在手里,伸手挡在谭心怡面前。
“你凭什么管我?”谭心怡冷笑道:“你现在跟我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资格?我愿意去见许志彬就去见,你操哪门子心?”
许志彬,林未当然知道。四十多岁的房产大亨,传闻中为谭心怡花钱买奖的男人。许志彬有过前妻,一个华裔美国女人,搞研究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大洋彼岸的实验室里,很早以前就和平分手了。他后来交过不少女朋友,清一色女艺人,他舍得为女人花钱,送房子送车,在圈内是出了名的豪爽。但交往时间都不太长,一般几个月就换人。和谭心怡传到现在,算破了先例的久。
“他玩你,你不知道吗?”韩陌站直了身,干脆挡在谭心怡面前。
“我就是下贱,就是随传随到。”谭心怡神色激动地摔下这句话。
她强硬地要过去,韩陌拉住了她的手。谭心怡回手就是一个耳光。她打得重,打得咬牙切齿。韩陌的左脸起了红印,仍是面不改色地抓着她的手。谭心怡大概把自己也吓到,她扭过头看着墙,不再说话。
“谭心怡。”韩陌看起来相当有自制力,他沉着声对谭心怡说:“就算我们现在没关系了。我也是为你好。你现在做的可能不后悔,但以后会后悔。”
谭心怡笑了起来:“后悔?我早就后悔了。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最干净最清白,满意了吗?你跑得那么快,我怎么追都追不到,我能怎么办?不是人人都有你那么好的机缘,不是人人都有你那么好的命。你轻易就办得到,你可以对办不到的人指手画脚,好高尚啊。”她的笑越来越大,那张漂亮的脸都要被撕裂开了。她低下了头,眼泪毫无征兆直滚滚落下来。但也只有那么一两滴泪,她打掉韩陌想帮她擦掉眼泪的手,自己迅速抹掉了。再抬起头时,脸上表情早已收敛得一干二净。她仰起头看着韩陌:“以后别多管我的事。”
谭心怡走了,韩陌没再去拉她。他看着离去的那个女人的背影,习惯抿成一字型的嘴挂起了微妙的弧度,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暧昧的灯光下,他的神情一片肃穆,跟出席葬礼的人那般毫无二致。
忽然,他的脸转向林未的房间,盯了好长一段时间。林未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犹豫了一会,打开门走了出去。他从未想过,像韩陌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落魄的时候。除了道歉,解释他不是故意偷听,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陌不以为意,他说:“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吗?我今晚估计睡不着了。”
既然韩陌都发话了,林未也就照办,他把韩陌让进了房间。他有点不明白,他跟韩陌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是汇报他对偷听内容的感想。韩陌不客气地径自坐在床上,枕着手看着天花板,他看起来有点奇怪,说不上伤心,也说不上其他任何适合这种情况的表情。对了,是倦怠,很深很浓的倦怠。
林未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喝了一口就放在床头上。他让林未躺他旁边,说陪我聊聊吧。林未下意识地问,聊什么。韩陌说,随便。人人都会寂寞,或是在人声鼎沸里,或是在夜深人静时。但寂寞不是什么高尚的生存状态。寂寞是脆弱的,在当下,脆弱就意味着失败。寂寞也是轻信的,轻信更不是什么好品质,它让人暴露出所有软肋,任由别人戳得支离破碎,戳得鲜血淋漓。无论是脆弱,还是轻信,同样可耻。寂寞可耻。韩陌摸爬滚打多年,人情达炼,世事洞明,隐忍坚韧的品性一样不缺。但他也是人,别人把他捧得再高,他也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他想说话,就是想说话而已。
“林未。我看过你的电影。”韩陌凝了下眉:“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新人很有天分。”他淡淡笑了笑:“就像看到年轻的我一样。”
林未从来没有跟人讨论过他的电影,也没有指望得过这么高的评价。他喜爱演戏,也渴望得到认同。但这说到底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哧笑了一声:“韩哥,你看错了。我没有你的才华,也不会有你的风光。”
韩陌打手势止住了他:“我也吃过苦头。”他转头看着林未,挑起了一抹微笑:“别人看到的都是外表风光。你刚也听到了,谭心怡说,她说我的命好,机缘好。我承认,我的机会是好些。但前呼后拥人人讨好也只有得意时,哪天我落魄了,也是一样下场。”
“谭姐是口不择言,她该比别人都明白吧。”
“我以前和她有过一段,拍片时谈情说爱,戏里戏外,也就糊涂了。我那时也就26岁,还年轻。以为能坚持很久,结果两年都没撑过去。”他闭上了眼睛:“我的时间排得越来越满,她的戏越接越少,久了就吵吵闹闹。但也是太年轻了,我不知道要让着她。”
“她太想赢了。”韩陌停了一会又说:“可我也不想输啊。”他叹了一口气,悲哀的语调在昏暗的光线里发酵,越织越厚,沉重得能将最坚强的人的意志动摇。
韩陌的推心置腹让林未有些愕然。他习惯了灯红酒绿,习惯了浮华笑容,习惯了敷衍推脱,哪有人会掏心窝说话。“韩哥,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那天吃饭我故意叫你,是因为和她说僵了。抱歉。”
“我知道。”林未漫不经心笑笑。他偏过头懒洋洋地说:“韩哥,我困了。我想先睡了。”他并不是真的困。他见过的意气风发的韩陌,见过稳重深沉的韩陌,见过彬彬有礼的韩陌,却是第一次瞥见韩陌的颓废。那份悲凉积压得太久,来得汹涌澎湃,他居然也不忍心看。他不愿意看到韩陌的衰颓,这样他或许还可以对自己说,只有你如此,这个圈子还是有志得意满的人在。
“你的床分我躺一晚吧。”韩陌也不等他同意,就霸占了一半的床位。林未关上了灯,黑暗中他仿佛还能看到韩陌睁开的眼睛。他大概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了,林未闭上眼睛,开始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