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老七

4、告白

　　大师兄跟师傅为了个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又吵翻了，这次师傅一怒之下，竟然把大师兄给赶走了。啧啧，先不说以后西天路上多灾多难，只听师傅的半夜哀叹我老猪的耳朵也要长茧了。
　　这不，还没行出几步路，刚到宝象国，师傅就又被妖怪欺负，变成只吊睛白额老虎给关进了笼子里。沙师弟又不济，只好由我老猪出马，屁颠屁颠去求大师兄回心转意。好说歹说，又挨打又挨骂，好不容易把大师兄拉回来，没成想那骚猴子回来半路上，竟然还跳海里洗了个澡，说是怕这几日身上沾了妖气，惹师傅讨厌。我的亲娘，我对我家翠兰都没这么体贴过。
　　当然大师兄出马，一个顶仨，很快收拾了那黄袍怪，把师傅给变了回来。此后他师徒二人冰释前嫌、恩爱更加，自不消说，只是可惜了那宝象国三公主百花羞，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不晓得美人夜里寂不寂寞啊。
　　“二师兄又操这闲心。”
　　这日行了几里路，见天色已晚，师傅就嚷嚷要休息，好不容易讨了间茅草房，我却又被赶来马厩给小白龙喂草。沙师弟也不知避到哪处去了，不免就自己多嘀咕了两句。没成想，小白龙又开口说话了。
　　“喂喂！你别随便吓人好不好！”这小白龙也不知怎么搞的，自从宝象国变成回女人之后，一路上啰嗦了不少。
　　小白龙喷了喷鼻子，甩了甩尾巴，“二师兄不想着嫦娥姐姐了？”
　　我有点懒得理他，可现在又不方便回屋里去，只得盘腿靠坐在马厩的柱子旁，百无聊赖地跟一匹马扯淡了。
　　“想有个屁用！”我抬手指指那天上半弯的月亮，“是她能下来还是我敢上去？”
　　小白龙刨了刨蹄子，抖了抖鬃毛，“你……你有什么不敢的。当初，你还不是扯着人家的衣袖不让人家走吗？”
　　这匹蠢马当真拿他猪爷爷做消遣不成，“啧啧，你是专门来给我伤口撒盐的吗，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不是喝醉了吗？要不是喝醉了，我才懒得理她！哼哼，明明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小白龙静了静，小声嘀咕一句，“她怎么招惹你了？”
　　“我干吗告诉你？！”我可就这么点旖旎的念想了，可不得留着自己做春梦的时候好好回味，怎么能随便跟你一匹臭马分享？
　　小白龙翻了个白眼，“二师兄样样都好，就是太爱吹牛。打肿脸充胖子。那嫦娥姐姐什么人物，她会去招惹你？”
　　“呦呵，你是肚子不饿是吧，草料都堵不住你的嘴。”真是气煞我也，伸手便把那贼马面前的草料给收到一旁。“嘿嘿，劳您费心，你猪爷爷我不用打脸就是个胖子。”
　　小白龙倒是不恼，歪着头看向我，“你是说嫦娥姐姐单单就喜欢胖子？”
　　真是小爷我不给你放出三两香油来，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开寺庙的！
　　“谁说美人就不能配胖子了！想当年我也是鼎鼎大名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呢，胖怎么了，她还跟我约定三生呢！”
　　小白龙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就知道你小子小肚鸡肠，嫉妒我！你猪爷爷我也是有人爱的！”
　　“哦，那她是怎么跟你约定三生的？”
　　“嘿嘿，说起那日来……”啧啧，差点着了这小魔头的道儿，“我干吗跟你说？”
　　小白龙低笑两声，扭了扭头，“可是她不小心从桃树上掉下来，偏偏让你给接住了？”
　　这一句吓得我一个激灵，忙不迭问他：“你怎知道？”
　　那小白龙微微愣了愣，却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我自然知道。”
　　“哼，定是我睡觉说了梦话，叫你听了去。”只是思量再三，又不得不暂时向那臭小子服个软，“你知道便罢了，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了去。”说着赶忙又把草料给他拿回来放好，顺便从怀里摸出根私藏的胡萝卜贿赂他。
　　小白龙鄙夷地看了看那胡萝卜，不屑地哼哼，“为什么不能跟别人说？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可不能跟你保证啊。”
　　“呃……”唉，事到如今，也只有先屈从于他，待到修成正果，定要叫这小龙好看。我一边踌躇地搓搓手，一边不甘不愿地跟罪犯恳求坦白从宽一般向匹马交代了我那年少轻狂时粉红粉红的风花雪月……
　　那时我还不是一头猪，浑身的肌肉，一把钉耙耍得威风凛凛，而且又被天帝新封了天蓬元帅，一时风头无两，堪称是天界众仙中一颗耀眼的新星！就在我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之时，我遇到了我命中的灾星……
　　那灾星从天而降，堪堪落到了我的怀里。桃花树下，她一身男装，娇柔美丽，漫天桃花纷纷落下，竟不及她分毫。她雾蒙蒙的眼睛眨啊眨的，我的小心肝就这么被拿了去。自此之后，我便每日跟随其左右，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最后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俩总算心意相通了。可就在此时，她说她有要事要离去一段时间，回来一定会来寻我。可惜我当时年幼无知，愚钝可笑，竟然连她姓名身世都未问到。想我一颗少年纯洁无垢的心啊，啧啧，就这么被她骗了去。
　　直到后来蟠桃盛会，我才又见着她。可还来不及跟她说上一句话，就被天兵打了个鼻青脸肿，连个缘由也没问到，已经被贬下界，变成了一头温顺可爱、憨态可掬的猪了……
　　只是事到如今，若再让旁人知道了她曾与我有过那么一段，别人岂不是要说她始乱终弃了？要坏了她的名声，那多不好……
　　我声泪俱下地将从未对人也从未对马讲过的青葱往事说完了。那边小白龙愣了半晌，语似毒箭，箭箭直戳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大师兄骂你傻，真是抬举你了！”
　　一时之下，我还没从纯情纤细的少年状态转换成花心好色的猪悟能，只呆呆问一句：“何出此言？”
　　小白龙十分不忿地嚷道：“呆子！那嫦娥和你那灾星是一个人吗？！”
　　“啊？你这是什么话，怎不是一个人？！想我那灾星绝世容貌，天上地下再无人能及，不是仙界第一美人嫦娥，难道是你啊？！”
　　小白龙闻言窒了窒，“你那眼睛怎么长的？！你可看清楚了？！”
　　唉？他这个问题问得很新颖嘛……摸摸光头，我心下犹疑，“当时早已喝得大醉，只觉得红红绿绿一团，倒没瞧个真切……但是，肯定是她了！”
　　小白龙翻了翻白眼，恨不得能厥过去，“你……你说那人一身男装，为什么你就非认定他是女的？以前你认定他是女的便罢了，怎么几百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
　　唉唉？他这个问题问得……是啊，我与那美人朝夕相处，她一直身着男装，我以为她图男装便宜出行……却为什么就认定她是女儿身？现下想来，她行为举止皆是男儿作态，虽说语音柔软，却也非小女子般娇俏……这么说起来……岂非大事不妙也？！
　　“呃……因为她太漂亮了！！”被逼到这分上，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哪有男人能那么美的？”
　　小白龙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抽搐一般呵呵笑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喂，你让草茎卡住喉咙了还是怎么的？”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脖子，他终于停止疯笑，把脸贴到我手心蹭了蹭，低声骂了一句：“呆子！”
　　若是以前，我自然要回上两句，可刚刚这家伙两三句话，就把我整个世界观给来了个底朝天的大反转，就算我脸皮城墙厚，此时也说不得什么了。
　　如此想来，我那灾星不是嫦娥了，那她，或者说他，又是谁呢？
　　此事对我的冲击，比我发现自己投生到猪胎的冲击更甚，直呆愣到了三更天才微微缓过神来。
　　小白龙一直不言不语地立在一旁，时不时拿雾蒙蒙的大眼睛瞄瞄我，想是他也知道我本来就一团猪油的脑子里现在更是混乱不堪。
　　“你说，他是谁呢？”明知道问他也得不到结果，可现下总想找个人问问。
　　“你恨嫦娥吗？”可小白龙却回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我抬头看看已过半天的弯月，瘪瘪嘴巴，“现下我知道我的灾星不是她，恨她又有何用？只怪我自己傻。”
　　“我是说……你不知道这事以前，恨不恨他？他说回去找你，却食言了……还阴差阳错害你落得如今这般地步……你可恨他？”
　　我看着低着头默默拨弄草料的小白龙，心下一颤，“嘿嘿，我哪里来得及恨他……我只是巴望着有朝一日能找到他，能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白龙看了看我，好像不相信。
　　“呵呵，说什么如今这般地步，这地步有什么不好的。跟着师傅有饭吃，到了西天有佛当，当上了佛，我就又能回到天界了。到时候，就算让我像那猴子一般再大闹一次天宫，我也定要把他找出来，连人带心都偷了去。然后两人不问天界律法，不管海角天涯，过那神仙都羡慕的日子。”我一个人畅想了半天美好的未来，回头一看，见那小白龙的大眼睛竟然滴出了泪来，当下吓得手忙脚乱，伸手将那泪水胡乱抹去。“我的亲娘，我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情圣，话只开个头，连匹马都能被我感动哭了。”
　　小白龙甩甩头，把我的巴掌甩开了，歪过头不看我，“呆子！胡说八道什么！我那是被草茎扎了眼。”
　　嘿嘿，这小龙别扭起来也蛮可爱嘛。我摇摇头，也不与他争执，只又坐下，寻了个别的话题问他：“话说，以往就算你我二人行在路上，我独自说上半日话，也不见你吭一声，怎么今天七问八问，非要把老猪肚子里那花花肠子全翻出来？”
　　小白龙看了看我，低下头，嚼了口草料，这才慢悠悠道来：“你可知那百花羞公主前世是谁？”
　　我一愣，心脏怦怦跳起来，“你别吓我！难不成，她是我那……”
　　小白龙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叹道：“你倒想得美。那公主前世是披香殿的玉女，因与奎木狼私通，才思凡下界，本以为可成就一世姻缘，却不成想，她托生为人，却失了前世的记忆，结果就算与爱郎对面相逢，却已形同陌路，哪怕夫妻十三载，终究也要恩断义绝，从此再无相干……”
　　我看那小白龙说得心酸，忍不住接到，“你未在人间过过，自然不知道那人的十三载跟神仙妖精的十三载是不同的。人的十三载，长得很，要两人朝夕相对，共同进退，就算那百花羞公主始终嫌弃她的妖怪夫君，但那几千日夜、一啄一饮，要说她毫不怜惜，毫不感动，定也是不能的。就算是神仙也会动心，何况她现在凡胎肉心。而那奎木狼，哪怕心爱之人不记得他了，甚至是厌恶他了，不是仍旧矢志不渝吗？连内丹都舍得送与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是抢的，他也生生抢来了十三年。比起什么都得不到，不知要好多少……”
　　小白龙盯了我一会儿，“还轮不到你来安慰我。”
　　我真想拿鞭子抽他……
　　“不过，若是你，十几年的姻缘，就够了吗？”
　　“啊？”
　　“就算你根本认不出那人来，可还是可以和那人一同过个十几年，这样，你也满足吗？”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认不出那人来？！我天天路上念着他，梦里想着他，我怎么可能认不出那人来？”这小白龙问得什么屁话？
　　“可……若他变了形貌，你就是认不出他来了……我不是怪你认不出他来……我是说，十几年，够吗？”小白龙声音低低的，隐隐透着点莫名的胆怯。
　　“当然不够！”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么，就算十几年后，你发现原来那人日日夜夜都在你身边，而你们也已缘尽，你……你要怎么办？”
　　“哎呀，我的亲娘，这是哪个该雷劈的月老折腾我老猪啊？！我非一把火烧了他那堆红线线！我老猪又不是那奎木狼，傻呆呆也不知个变通，好不容易找到了心上人，管他娘的缘尽不缘尽，自然是抱着美人赶紧跑，在天上做神仙也好，下界为妖也罢，大不了躲到我猴哥的花果山去，看哪个敢动我老猪一根毫毛。到手的鸭子凉了十几年不说，还拍拍屁股走人，啧啧，是爷们定不会这么放手！”一番话我说得畅快淋漓，就差拍拍胸脯给自己胸前扎朵大红花了。
　　小白龙愣愣地听我说完，许久才呼出一口气。
　　“你倒是爷们？”
　　我嘿嘿笑着凑过去，“纯的！”
　　小白龙终于呵呵地笑起来，揶揄道：“也不知真假。”
　　一句话差点呛我个跟头，我一把扯了腰带，就要验证给他看，他却一蹄子把我踹翻在地，“你少来，我早看过了，也不怎么样。”
　　听他笑得没心没肺，我撇撇嘴巴，顶回去：“以前撒尿，要躲着师傅、大师兄和沙师弟，我已经够悲催了，没想到现在还得躲着你。”
　　小白龙笑道：“又关沙师弟什么事？”
　　我敲敲他的额头，“还说我呆子。你没看出来沙师弟是个被虐狂吗？哪次遇见公妖怪，他不都是上赶着让人绑了去，还一脸通红地闭上眼睛，绳子再紧都一声不吭。”
　　小白龙白我一眼，“你倒是关心他得紧呢？”
　　我摸摸脑袋，“要说关心，我可是最最关心你，你一路上吃喝拉撒，不都是我照看着？现在还是我在喂你草料呢！”
　　小白龙却是不理，扭扭身子，卧下了。
　　我扭头看看茅草房，还是漆黑一片，也不晓得师傅和大师兄怎么这么磨叽，只好跟着小白龙一起卧下。
　　小白龙动了动身子，我往他肚子上一躺，没过一会儿便睡熟了。
　　也许是这日讲了半天那人的事情，竟然难得地梦到那人跟我说话。以往梦里，他不是不理我，就是远远地只看着我笑，今日却走到我面前。他还是当年的样子，站在飘花的桃树下，乌黑的长发飘啊飘，缠住了几瓣花瓣。我想伸手过去帮他把花瓣拿下来，他却先一步握住了我的手，盈盈的眼波里溢满笑意，嘴唇轻启：“我叫敖烈，排行老三。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可以去见你了。”
　　那声音像春风一样暖暖地飘过来，却带着稻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