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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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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徒步在山内乱走是件艰苦的事情。特别是天色渐渐暗下来,在根本不了解的世界寻找一个自己也无法预料的落脚点。
而我自己只能凭借这几天鹘告诉我的地理位置来寻找整座山的出口。
苍山是一片墓地,但是这片墓地只是葬着附近人家或者靠得较近的富贵人家。那些竖着歪着的墓碑在夜晚的山上像一个个慢慢向我爬来的人影。
我从那个山洞飞快地向山下奔去。夜晚的能见度越降越低,天空的云层显得有些厚重。
要下雨了。
“苍山靠着苍国,可是其中隔着一道峡谷和奔腾的泯河,这也是为什么苍国以苍山为屏障如此多年也很少有军队从苍山侵入苍国,因为那完全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天堑。而紧挨苍山的还有耀国,却并没有苍国那么幸运,地处偏北的耀国有着令人羡慕的外贸交易,与北边的托破族交往频繁,这种外贸交易给他们带来外界的稀奇事物和大量奴隶,同时也让他们繁华无比,周边觊觎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虽然地处偏北,耀国人却没有北方人雄壮的体魄,靠近苍山最近的便是他们,所以受到苍山北边的千年雪寒毒侵袭,耀国人从皇室到平民都或多或少有些虚弱,所以常年才会有他国穿过苍山攻打。战火连绵。”
这些都是鹘和我居住在一起的时候告诉我的,因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少,鹘好像知道后来将会发生的一切事情一样把所必须的知识告诉我了。也顺带告诉我苍山周边的状况。
连带着逃走的方向。
那些尘世带着灰尘的地名从他口中说出时,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很多年我都在冢谷中度过,很多年后,这些话语才终于被我清楚的记清。因为我找到了花妖苏荷。
苍山西边渐渐平缓下来,从西边下山然后从泯河源头乘船穿过耀国到苍国,那是到达鹘口中目的地的唯一路线。
他口中花妖的生长地。
苍土。苍国。
我冒着雨下山,看着在面前奔腾的泯河,手掌中出现了与我左胸口一样的撞击声。仿佛它也跟着有了心跳。
天上的雨坠落下,根本看不到源头。低沉的云蔓延了整个天空,所有的飞鸟的消失了声息,就仿佛害怕似乎灌了铅的云,重的要掉下来砸到它们。
尘世的路第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此岸看不到泯河的彼岸尽头。我只知道泯河现在从我面前流过的水,她们告诉我,不远地方就是人间。
尘世的人间。
雨沾湿了唯一的衣裳,在上面晕开,像一滴滴透明的墨痕。
昏天暗地地我想起了很多忘了好久的事。
正因为忘记了许多,所以那些原本被挤到角落的画面才会变得清晰。
很早很早之前在我一切记忆的开头,我是被娘救回来的。
从满山荆棘中救回浑身是血的我。
娘说那是因为我贪玩才被有毒的荆棘抓住,而那些荆棘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缠绕上人的小腿,然后狠狠地勒出血来,看着人脸上惊恐的表情越发生长蔓延。
娘说这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淡,像很多年如一日的波澜不惊,仿佛那快死的不是她的女儿。往后很久很久我都只记得娘的这个表情,就像娘的一生一样,轻描淡写不带波动。到后来我才知道,娘是在本能地在别人面前保持一种平静的状态,而内心却早已千变万化。
娘说我毒入大脑,排除后导致我失忆了。对此我深信不疑。到了很多年后,这让我深信不疑的话却成了最大的谎言,在那些人的操控下,欺骗了我留在时间中的所有真实和信任。
我起身后第一句问我娘,我在哪?
没有茫然,没有疑惑。只是下意识地问出,就仿佛我早已掌握了那种情绪的波动。
冢谷。娘在旁边绣花,十只没有茧的手指飞快地打圈,缠绕。
我是谁?
药。或许她说的有点模糊,我听不清楚,直觉把这个字定为“药”。毕竟,她那轻柔而坚定的发声,带着打在棉花中的顿挫声,药。
你是谁?我直直地看她,大脑处于混沌状态一切零星的碎片从脑海中掠过,但又不见了。
我是你娘。我叫花衣。这里是冢谷,永远是绝境与循环的地方。娘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药,不要想起过去。人世间的花都没这开得好。
——人世间的花都没这开得好。
——人世间的花都会败的。
——你看这里,满山满地的“琉璃香”和“醉生梦死”。
——你会爱上她们的。她们也会爱你。
——我们,世间,没有人不爱你。
我看到娘手中的织品,那是朵没有根的花。
那是琉璃香。
我听从娘的话,睡了一晚。第二天,我便只记得冢谷这个词了,其余的又都忘了。
一连好几天,因为毒而神志不清记忆丢失的情况才消失。
我是药,娘叫花衣。我们住在冢谷,一个死水般的地方。
但这却是我从那时到最后仅有的记忆,和所自己拥有的东西——我的名字,药。
我想我在尘世呆的太慢了,尘世就像那些暗处的荆棘一样爬过我的脚底。慢慢地我就忘了零零散散地忘记了好多话,连带着冢谷中生活的片段都有些不清晰了。
我的娘花衣,还有那个叫作濂迟的男人。
但我只知道临走前男人站在我面前狂妄地说出的话。
——你该出去,你不出去,天下怎么会大乱呢?
还有记忆中娘的嘱托。
——苏荷。
冢谷中带出跟随着我的那簇红莲与曼珠沙华,她们早已低垂下头,在人间的空气中挣扎。这两种已经成妖的花,突然以另一种方式预言了我的未来。
——我要看尽天下的毁灭。
【何处】
生活在苍山上的夜晚很平静,周围并没有蝉鸣,因为苍山是座极端的山脉,半边沉积着千年雪,半边生长着热带的树木。
但是苍山上却看不到月亮。因为苍山雪,洱海月。月亮是生长在洱海的。
鹘歪着头一脸天真地看着我,花谣你想念家么。
——你想念么?
我想念那漫山遍野的“琉璃香”和“醉生梦死”,想她们恶毒地给冢谷的人下的咒,至死不休的咒语。
娘说,“琉璃香”和“醉生梦死”太迷恋人间,却也太美丽了,所以被禁锢在冢谷内。因此她们对每个冢谷的人下了最狠毒的咒语,冢谷中只能生存女人,而且那些女人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被这些花吞噬掉,而容貌不变,到死的那刻体内的器官已经衰竭成一团了。
我想念冢谷一年无限制的时间,没有确定的四季,和我最后的15岁的5个月的春天。
还有那些女人的故事,和103座其中埋了我娘尸体的那座竹影楼。
我说,我不想念,我是属于尘世的人。冢谷的寂静会湮没我的。
我看着鹘,直直地看到他最深的眼底。
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在阳光下近乎剔透的眸色。
他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地越笑越大声。
他说,花谣,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天下。
——你眼中的天下。
——你的天下。
——你看,多么漂亮。
阳光一块一块的在山上移过。
一天就过了。
从未见识过时间力量的我看到世间的人所说的日月如梭。
冢谷内不需要计时。因为不论是天气还是人的容貌,你都无法发现时间来过的痕迹。时间在冢谷内只是个玩笑。它被固定在那里,像一潭死水。
鹘在陪伴我的那几天,除了每天清理坟墓上的杂草,就是为我养那两簇花。
每天我都在房顶从清晨坐到夜晚,看着那个少年默默而又幸福地忙碌着。那两簇花的花瓣像被长大到极致的蝶翅,美丽而又绝望。
我想我爱上了这样平淡的生活。
和一个不了解的人在一起的生活。
夕阳会慢慢落下,告诉我平淡的一天又过了。
鹘会在屋子里把饭做好,然后趴在屋檐边,伸出手,对我说,花谣,吃饭了。太阳下山了。
——你该回家了。
我想我穷其一生也无法找到那个属于我的定所。等到我回到冢谷后,我才发现那个禁锢了我无数岁月和记忆的地方,才是最开始的地方,我的家。
住在我心脏重要的角落。
【人间】
我浑身肮脏地登上了船,没有人看着我。我抱着两簇花。她们不再有生机但却艳丽异常。如同尘世的人们一般呼吸,吐气,然后俗世的妖艳便绽放。
我在拥挤的船上随便站在了一个小角落——这是艘挤满了逃亡人群的狭窄小船。
我知道,船的目的地是苍国。
在喧嚣的港口,成片成片攒动的人头,他们身体互相推挤,每个人眼中都带着种病态的希望,他们都渴望求生。远处苍山上的军队开始攻打耀国,且波及到附近。那些长久生长在这的山民们大多无奈地迁移。匆匆地和我一样等着船,逃生般急切。
叫嚷声,呼喝声,哭泣声,脚步声……总让我觉得有什么人在记忆中紧逼着我,就在身后,一转头就可以看见的距离。他死死跟着。就是这样莫名的张皇失措,我抱紧怀中的花,她们的花瓣摇摇欲坠,就快要从花上跌入这红尘滚滚的人间。
曼珠沙华突然禁不住了那么长久的忍耐,从冢谷出来已经让她们心散了,她们和冢谷里的女人一样都是关不住的鸟儿,但却只能在牢笼中,贪图华丽的过上一辈子。
她茎杆上的刺刺穿我单薄的外衣,深深扎在我的手臂上,贪婪地吸食着,我能听见她满足而又欣慰的呻吟,在填饱她在尘世饥渴了许久的欲望后。她开始舒张她的花瓣,在没有叶子的衬托下她依然美丽。尘世的时间,空气,环境都不适合她。她就像注定在冢谷中呆一辈子的美丽女人一样,妖艳而又绝望。
声音慢慢浅了,潜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