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小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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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打来了，洋大人也到老佛爷的园子里转悠过了。国人脸上无光，就喜欢找点洋玩意儿往身上点缀，洋火，洋表，洋马褂都跟黄马褂差不多了。现在叫人说，这不是崇洋媚外嘛？咳，那是什么年头，笑贫不笑娼，这话到现在不也适用着呢吗？
在北京要说淘换玩意儿，都兴奔个潘家园，那是时下；咱把年头往回捋捋，要找点儿像样的玩意儿，那就得奔琉璃厂。要说这地方那名气可大，在以前，久居京师的高官显宦，赴京应试的文人举子，没有不知道琉璃厂、没到过琉璃厂的。书画店，古玩店，什么都有。等到过年庙会一开，那就更了不得啦。厂甸庙会，厂甸其实就是琉璃厂东街，那是北京从古至今都最大的庙会。
有人问了，庙会，听说过，也去过，人山人海的，卖东西也不便宜，办这玩意儿，图什么啊？
这庙会的出现，那不是为了图便宜，最开始出现的时候那也没人组织。庙会庙会，先得有庙。咱们国家的人，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都说句不打紧，一有事当头了，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乱字当头的那几年，求神拜佛的主儿就特别多。这人一多，卖东西的就合适了——哪儿人多往哪儿卖去啊。这么着，庙会就形成了。
俗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从初一开始，烧香磕头的人那是踏破门槛。既然庙会得有庙，咱说厂甸庙会，那也得有庙啊。火神庙、吕祖祠和土地祠，咱这儿有三座大庙。平时没什么人，到了正月初一，那就叫做——千门联络、图书充栋、宝玩填街！
光绪年间《厂甸记》中记载：“平时空旷，人迹罕至；至正月则倾城士女如荼如云，车载手挽，络绎于途。”
咱得瑟半天，不为别的，先图个热闹。说到“士女如云”这段儿，咱就算是开始正题了。平日里看文一目十行的那哥儿几个，把那速度都先缓缓；您瞅着，不怎么爱看正经书的那几个，看到“士女如云”这个“女”字上，那眼珠子也来神了。
庙会人多，人多就乱。烧香的，买东西的，卖东西的，打把式卖艺的，翻人口袋的，可是也有以下那么一些人是以上这些都不为的。
厂甸庙会是天下第一大庙会，能从初一一直开到十五，全北京五分之一的人都能挤到这条街来，平时不怎么出门的太太小姐们也来。厂甸这儿有几个混混，不好别的，就好趁乱占点儿便宜——把人家大闺女一围，动手动脚，摸摸脸蛋，掐掐屁股，捏完就跑；遇见姑娘脸皮子嫩，不敢嚷嚷的，就多摸上两把，也不会太过分了。怎么算过分呢？跟高衙内似的当街扒人小姑娘裤子，那就过了，不至于的。什么叫人如潮涌？厂甸庙会趴大街中间儿学高衙内很容易被人踩死，况且咱老北京就算是兵荒马乱那几年，也还是很有王法的。
哎，专拣好欺负的下手。
有个闺女跟着老爹来的，走到炸年糕的跟前，正揪着袖子撒娇要吃年糕呢，几个人蹿出来把个老爷子往旁边地上一推，把个小妞夹在当中间，捏脸、摸胸、掐屁股，三秒钟的功夫全套做完，然后一窝蜂也似的跑了，吓得人家连声尖叫，回过味儿来，捂着脸当街蹲地上哭。
他们日常就是这条街上的混混儿，出来混讲究的是玩狠的，惹恼了他们，拿刀乱砍，什么都不吝。官差也有一家老小，也有一个人回家时候啊，不是什么大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管不了他们。
那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刮来那么一阵风，带着一股子玉兰花香味儿，吸到肺里那叫一个舒坦，搞得几个人都扭过头去，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望。一个漂亮绝顶的妞儿正笑吟吟走在人群里，穿戴挺普通的呀，但就是透着那么一股子脱俗的劲儿。白皙的颈上搭了条织锦的围脖儿，绣着江南春色，更显得肌肤胜雪。手里拿着一串山里红的糖葫芦，一面走一面吃，一面四下望着新鲜的物事。这脸蛋咋就那么嫩，樱桃小口娇艳欲滴，比她手里拿的糖葫芦还诱人。眼光往这边一扫，那叫明如秋水，灵气逼人。
当下几个混混都吞了下口水，叫了声“我的娘”，这是仙女吧？还有人嘀咕：“这仙女的屁股咱能捏么？”
“去你妈的，没见过漂亮妞儿？净跟这儿丢人。”为首的混混一耳刮子把说话的二愣子扇回去，“听好喽，这妞儿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叫不摸白不摸，我还抢回家去不让她走了呢。”几个人像闻了腥的猫儿，急急在后面追上去，那妞儿却朝着一个耍大幡的场子去了。那场子在火神庙门口，离着大老远就能看见一根八丈高的大幡，上面绣着龙凤虎豹各两对，衬着四个大金字——“一幡风顺”。
没见过的简单说给各位听听：这太平幡，有大中小三种型号，立这么高的这个是真正的大幡，由四个人扯着幡头的绳子立起来，纯粹是为了壮声势。真要舞这个，谁也不行，那太大，也太沉了。场子里面艺人们耍的是中幡，就这中幡，那也十几米高呢，不是一般人玩得动的。从武则天时候传下来的这一门技艺，民间几经周折，差点失传，又从清宫的一个执事那儿传了出来。懂这门技艺的汉子平时是混天桥的，绰号叫“王小辫儿”。
要说王小辫儿这把式可不含糊，在天桥也算赫赫有名，手里拿的是三丈三的白虎幡，杆头有三把彩色的伞，中间绑着一个长方形木头架，架上挂着十几个铜铃；下面挂一条宽三尺，长一丈八的红布幡面，幡面上横书“京城王小辫”，竖写“以武会友，晃动乾坤”。
只见他单臂一提，吐气开声，道了声“起”，顶幡上额，立刻再来个伸臂托塔。铁塔般的汉子，正月里打着赤膊，上面都是结结实实的腱子肉，十余米高、几十斤重的中幡在他手中、肩上、脑门、下巴、项背等处上下飞舞，交错腾挪，惊险动作连连不断，但始终幡不离身，幡不落地。场子周围聚着的老百姓怕不得有好几百人，都扯开嗓子拼了命地叫好。
那姑娘往人群里去，脆生生说声“劳驾”，前面的人一扭头都哟的一声，一看这姑娘这么俊，怎么着也得把她让进去啊。姑娘随身一股淡淡的香气，闻的人正美着呢，一群混混冲过来，嘴里喊着让开让开，揪着辫子就是一扯。被扯的疼得龇牙咧嘴，这谁啊这是？刚要骂大街，扭头一看是一群地痞流氓，被瞪上一眼，顿时将声音吞肚子里了。
几个混混大摇大摆把姑娘围在中间，四周的人都瞧出不对劲儿来了，都为那姑娘担心，但是谁也不敢吭声。那姑娘还看耍幡呢，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王小辫儿正耍着绝活儿，一杆大幡立在脚尖上，把腿一点点抬平了，站得稳稳当当的，还抱拳向四周围作揖呢。这腿上得多扎实的功夫啊，旁边小徒弟把锣一敲：“各位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钱是叮叮当当往锣里落。
几个混混嬉皮笑脸瞅着姑娘的身前身后，有人假意伸手给钱，胳膊就伸到前面去了。再有人轻轻一拱，这边“哎哟”一声往过一倒，就将姑娘揽怀里去了。四周淫声四起，万手齐下，就要得逞。那姑娘咦的一声，不知怎么就躲开了。带头的混混没搂着人，反而扑地上了，跳起来就是大骂：“□□奶奶！谁挤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被他指着的人吓得往旁边躲，王小辫儿看得直皱眉头，脚尖一挑，大幡带着一股风声飞过去。几个混混一抬头，乌云蔽日，老大的一道黑影当头压来，都吓得一声大叫往旁边坐倒。咚的一声，大幡笔直戳在地上，王小辫儿不紧不慢走过去，将幡扶住，说：“失手，失手，多有得罪！”
几个人差点儿没吓尿了，能这么算了吗？为首的混混把眼一翻：“王小辫儿！你他妈的活腻歪啦？”
话音刚落，王小辫儿一回身，突然弯腰把他脚脖子攥住，跟拎着一根柴火似的，直着往天上一丢。这人原本在地上站得好好的骂街呢，突然就飞起来了，飞得比幡还高，吓得大叫，一把抱住幡头。这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幡稳稳在地上戳着，幡头的十几个铜铃哗铃铃一阵响，上面除了三把伞之外还多了个人在嚎叫。
王小辫儿说：“王小辫儿学艺不精，让大家伙儿受惊了，今天就多现两手给大家，咱来个大耍活人！就请上面那位兄弟多配合了。”说着一声“起”，就将那大幡再度舞了起来。上面的人气急败坏，叫道：“王小辫儿，你敢……”王小辫儿一个背后大接幡，人在幡头晃来晃去，吓得只是大叫。这哪叫配合啊，几个混混在旁边大呼小叫，不敢碰；不然幡一倒，上面那人非摔个半死不可。
王小辫儿耍够了，将大幡抛起来，重重戳在大砖地上。幡头的混混一声尖叫，将伞啊，铃铛啊，都给扯掉了，顺着杆儿出溜下来，屁股落地，几乎摔成八瓣儿。王小辫儿轻轻将幡扶住了，说了声： “哟，对不住您，今儿这幡扎得有点儿不结实。”
“你，你等着！”混混一瘸一拐爬起来，推开人就跑了。其他的几个混混见势不好，也撒腿就跑。四周哄堂大笑。
有熟悉这片的人对王小辫儿说：“惹事儿啦！赶紧收拾走人吧！”
王小辫儿摇摇头，心想这有什么打紧？四周的人都起哄：“王师傅再露两手！露绝活儿！用鼻子接幡那个！”
王小辫儿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儿，英雄救美，心里也美，就说了声好。几个压箱底的绝活儿一出，四周连声叫好，那姑娘更是拍手拍得掌心儿都红了。
王小辫儿正高兴，突然瞅见场边儿上那面大幡晃了几晃，面色当下就是一变，那二十几米高的大幡已经呼的一声朝着人群倒了下来。二十几米，放在现在那是八层楼啊。王小辫儿一声惊叫：“快躲！”用手里的中幡去架那倒下来的大幡。二十几米的大幡，倒下来那力量，房子都能给砸塌了，王小辫愣是用手里的中幡给不偏不倚顶住了。他用脚顶在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搂着，这要是脚一滑，手一松，那就得出事。大幡那是什么重量？压得中幡的杆子咯吱作响。“快跑啊！”幡影子里头的人连滚带爬向两侧爬出去，王小辫儿还没喘过气来，有人又在大幡上面踹了一脚，踹得幡头一滚，继续砸了下来。这下子架也架不住了，水桶粗的幡头，正砸王小辫儿面门上，铁塔般的汉子给砸得倒地上直打滚儿。围观的人东倒西歪，你撞我，我踩你，哭爹喊娘。只听见有人在那边冷笑：“绝活儿？用鼻子接幡吧你！”
刚才那几个混混合着带人回来了：“大哥，就是他！”
有人惊慌道：“二佛爷，二佛爷来了，快跑吧！”
二佛爷？王小辫儿额头上鲜血直流，就想着跳起来破口大骂，什么他妈武德、修养，都靠边站，今天非得跟那小子拼了不可。这大幡若是直接砸在人群里，怕不要出人命？这人丝毫不当回事。这什么人啊？心这么毒，还二佛爷，二阎王还差不多。他怒气冲冲坐起来一瞅，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激得门牙冰凉，别说找人拼命，竟是打心里有些怕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王小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