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京华烟云》文舟大大

2、二佛爷

　　二佛爷长得不像佛爷，像祖宗，一个人见了打心眼里发颤的祖宗。一条两指宽的刀疤从额头上下来，过鼻梁，歪到右半拉脸上，砍得这肉朝两边翻着，结成疤都血淋淋的，就像是一个人给劈成两半然后又给合上了。
　　谁见了谁不怕呀？这人，他怎么还能活着呢？
　　可真正让人怕的还是砍这一刀的过程，砍这一刀的人！如此令人心惊胆颤的一刀，造就了“二佛爷”这么个匪号，跺跺脚，整个厂甸儿都跟着颤悠；不为别的，因为砍那一刀的人是大刀王五！
　　早年前，那得说是早五、六年前，二佛爷还不叫佛爷的时候，其实是个文文弱弱的少爷，叫吴子才，字墨轩。家里做古玩生意的，开了间铺子叫“齐宝斋”，要不怎么在琉璃厂呆着呢。他妈死得早，吴老爷是个爱妻之人，丧妻之痛没得排解，千不该万不该吸上了鸦片烟，抽得把铺子都给当了。教他抽大烟的人呢，根本就是诚心坑他们家，变着方儿地霸占了他们家的产业。等看透了，也晚了，活着也没意思，就是不走绝路，没大烟抽也是死啊，吴老爷就干脆上吊了。
　　吴子才十几岁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突然成了要饭的，仇家还天天追在屁股后头讨债。帮人打杂挣点儿钱，也都让仇人给抢了去，这叫驴打滚儿的利，一辈子都还不完。换了别人呢，可能就跑了，换个地方活着去啊；要不说这小子天生是做地痞流氓的料，有股子狠劲儿不说，还有股子拧——我不挣钱，我一分钱都不挣！你抢？我就没钱，我就没钱了你怎么着吧？有钱我吃了喝了嫖了赌了，我也不给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就在街上混着，今天摊子上抢个馒头，明天抹抹嘴站起来就走。没少挨打，头破血流的次数也不少，但是名堂没混出来。
　　有人问了，这都惨成这样了，还有名堂可讲吗？有啊，出来混能不讲名堂吗？
　　在京津一带出来混，那就是靠个“狠”字儿。想当地痞流氓？那先得结结实实被人打过，身上得有伤，挂点彩，露得外头，显得你狠。打你的人越牛逼，打得越重，伤疤越大，别人就不敢惹你，往后就越好混。
　　吴子才细皮嫩肉原本是个少爷，好多人同情他。气恼了，说他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扔大街上踹两脚，要么就是堵胡同里劈头盖脸一顿抽，那起不来多大名堂。其实要是个小要饭的，这样挨过几顿打，也就成精了：找个道上的堂口，冲进去白吃白喝一顿，然后说句“爷，钱没有，命一条，以后咱就跟着您混了您看行不？”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让人围着敞开了揍一通，轻重死活，残废不残废，那都看命了。挨过这一顿狠的还能挺着，这就算道上混的了。
　　偏偏吴子才混不出来，他长得就不像出来混的，挨打也是白挨。再说了，人都有个号，三傻子，二愣子；他那个名字，太文。一说起来，痞子们都跟那儿乐。
　　“子才，字墨轩。哎呀，这是当秀才的名字呀。什么时候高中啊？啊呸！滚滚滚，一边呆着去！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瞧你丫那傻样。”
　　一来二去的，吴子才想明白了。要想日后少挨揍，要想混出个样儿来，那就得一次挨个狠的。
　　北京城里头出来混的谁最牛逼？
　　大刀王五啊！一百多斤重的青龙偃月刀，谁敢惹啊？那是要能耐有能耐，要名气有名气。
　　王五开的是顺源镖局，打北京出去转悠一圈儿，从北边山海关算起，往南到江苏淮安，就没人敢给不给王五爷面子。有名的武师来到京城，谁不想着去顺源镖局拜拜码头？那些江湖上的弟兄来北京落难了、有困难了，想找人救济，第一个想起的那就是王五爷。人家结交的那是什么人？那是戊戌六君子！这不那几天正在香场张罗着开办义学，多少财大气粗的老爷都巴巴地过去捧场，送钱给他们。有个说法，叫做“父武义学”。耍耍刀就能筹来一条学堂街，大刀王五，人就这么大的范儿！
　　可是竟然就有人跑去找王五的晦气。这个人呢，不用说就是吴子才了。
　　那天王五正带着一群徒弟在香厂献艺，吴子才挤进去了。一伸手，人还当要给钱呢，谁知道他把锣抢过去了，往地上一摔。一瞅这人，王五就是一愣。见过来跟他找茬的，没见过这样的来找茬的。瘦了吧唧，流里流气，还拿袖子抹了一把鼻涕。
　　“你就是大刀王五？”
　　“啊？”王五心说这是哪路英雄，人不可貌相，一拱手，“在下王五。不知这位朋友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咱也不是朋友。”吴子才拿出个早市上抢来的苹果，咬了一口，瞅了一眼里头有没有虫儿，“我听说，大刀王五这一把刀出神入化，能砍苍蝇翅膀，能剁蚊子嘴儿，是真的吗？”
　　四周镖局的伙计就想过去抽他，王五给拦住了，“那都是江湖传闻，王五哪有那个能耐。”
　　“我说嘛，大刀王五，那都是吹出来的，什么他妈高手！”他在哪儿阴阳怪气地说话，“还听说，你有手绝技，能蒙起眼睛，砍人头上的苹果？”
　　王五皱起眉头，心说这小痞子诚心找茬，那是没错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也就算了，眼下正筹办义学，为了天下的读书人，还真不能服软。想了想，只好一抱拳：“微薄之技，混吃糊口，算不上什么绝活儿，您要想看，改天专程给您演一趟。今天王五卖艺，是为了……”
　　“成啊。”一听这话，那痞子还来了劲了，堵在学堂门口，把苹果往脑袋上一搁，“来，就朝这儿来。”
　　王五脸色铁青：“今天王五卖艺，是为了筹办义学。这位朋友……”
　　“我呸！去你妈的朋友，我跟你大刀王五算哪门子朋友？您是英雄，我就是一这个！”吴子才手往口袋里一伸，掏了个臭鸡蛋出来，用手一捏，咧开条缝，那是恶臭扑鼻，“你瞅好了，今天你这一刀要是砍准了呢，爷爷我服你；要是砍不准，见了红，爷爷手里这臭子儿，奔那儿去！”他一指旁边架着的那块“父武义学”的牌匾，“那玩意儿可就要臭了。”
　　四周的人忍无可忍，想过去揍他，但是又怕他把臭鸡蛋真捏碎了。臭鸡蛋要碎的这儿，那是整个场子都得臭半天。这小子口袋里鼓囊囊的，保不准有多少个臭鸡蛋呢。他把门一堵，臭鸡蛋一举，高叫一声：“今儿个谁也不准打这儿过！”
　　王五手一分拦住众人，对他说：“行，今天王五就献丑了。但是在下有个请求。”
　　“怕了我啦？有屁就放。”
　　“要是王五失手见了红，”王五笑了笑，“也请英雄不要为难我们。王五今天筹的钱就都归英雄便是。”
　　吴子才眼珠子瞪得溜圆，抡圆了把臭鸡蛋朝天上一丢，也不知道飞去谁家院子：“都听好喽，大刀王五都管老子叫一声英雄啦！爷们儿今天就光棍儿一回，今儿个要是他失手见红，钱都归我！要是我输了，立马让道，趴地上叫三声五爷爷，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随便踩！”
　　四周围心道：一百多斤的青龙偃月刀，劈脑袋，失手见红，你还能活着吗？还惦记钱呐？有好事儿的扯着嗓子就喊：“快来看呐！有人来砸场子啦！王五爷要抡刀砍人咯！”四周看热闹的人那叫一个多呀。
　　吴子才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往脑袋上一顶，大大方方站在门口。有人给大刀王五送上一块黑布，王五沉着脸将眼一蒙，有人把那把一百多斤的青龙偃月刀就递过去了。王五把刀在地上一顿，青石板“咔”就碎了，看得人眼都直了。王五把刀一横，一股罡风呜的一下，吓得近处的人直往后躲。
　　王五大声说：“咱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老少爷们，今天王五这一刀是不得不砍！”
　　言罢一声大喝，手背上是青筋暴起，步似惊雷，奔着吴子才就去了。手一抬，一个力劈华山，大刀带着万钧之力照着吴子才的脑袋就落下去了。只听见哎呀一声，吴子才仰面倒地，整个面门都被劈成两半，鲜血狂喷！
　　四周的人都吓傻了，半天没人出声儿。王五把脸上蒙面的黑布一扯，瞅着吴子才在地上嚎叫，喊了一声：“快救人啊！”四周的人才反应过来。
　　吴子才却不嚎了，一把将人推开，喘着气，抽着筋儿，伸手在口袋里掏。原来里面不是臭鸡蛋，抓出来都是香灰，一把一把跟砌墙一样往伤口上抹。抹完了趴在地上喘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抽疯似的笑。他这一笑脸裂得更厉害，血从伤口里往外喷，他便又抹上一把香灰。血从脸上溅到地上，脸呢，就疼得在血里头泥里头蹭。四周鸦雀无声，吴子才晃晃悠悠站起来，拱手道：“五爷，子才谢谢您！”
　　王五摇摇头：“您这是何苦。”
　　要说他那一刀，那是练了不知道几千几万遍，力逾千钧，但是收发自如。要说失手，那是从来没有过。那为什么今天失手了呢？因为吴子才在刀落下来的一瞬间无声无息退了一步，站门槛上去了！王五心里清楚，他是闭上眼豁了命，就要挨这一刀！咱不说吴子才是不是下三滥，咱就试问天下英雄，谁有这个胆气，站门槛上去挨王五这一刀？
　　吴子才晃晃悠悠往人群里来，四周的人尖声叫着躲开。那些出来混的，看着他那张脸，打心眼里服气——大刀王五那是什么角色？王五都服软的主儿，谁不怕啊？他长得壮不壮，高不高，有这么一条伤疤横在脸上，那都无所谓了。
　　王五的徒弟拿着一笸箩钱想要给吴子才，叫他一巴掌打得漫天花雨。
　　“滚滚，滚你妈的咸鸭蛋！打今儿起，钱这玩意儿，爷我用不着了！”他一回头，吓得小徒弟腿直哆嗦；一指义学的牌匾，“自个儿留着吧。”

　　没过几天，有个夜里，换了主儿的齐宝斋着了大火。
　　火烧得那叫旺啊，半边天都映红了。里面老老少少七口，一个不剩全烧死了。北京的街面是房挨着房，街道也窄。齐宝斋两边都起了火，但是都没齐宝斋那么大，那铁定是有人浇了油，要不起不来那么大的火苗。保不齐门还让人拿麻绳拴上了，就是醒了人也跑不出来。但是没证据啊，什么证据都给烧了。一条街的人都大半夜爬起来跟那儿救火，折腾了整夜，人人都灰头土脸的，累得一屁股坐地上喘气，却听见有人跟那儿哈哈大笑。
　　“看见没？占我们家的房子？天打五雷轰！火神爷眼里可不揉沙子！”吴子才往景山一指，脸上的刀疤血淋淋的，映着火光，红得发亮，“那里头，供的是老佛爷；打今儿起，咱这条街上，老子就是二佛爷！谁要是跟老子对着干，这就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