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春风》理陌

11、江湖

　　茶楼就在隔壁，房间里的人相当年轻，不比陆择羽二人大上多少，并不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模样。若不是穿着一身绯红官服，倒也像是哪家的公子。
　　甫一进门，这位林大人便抬眼看了过来，眼尾微微上挑，看着一派风流样。
　　“好久不见呀，景辰。”他又笑着把视线转到陆择羽身上，“您也好久不见呀，小陆大人。今天玩得可好？”
　　陆择羽连连摆手：“您可别。原本挺好的，要是不用和您喝茶就更好了。”
　　李昀有些惊讶地问他：“你认识。”
　　陆择羽压低声音回道：“在京城见过几回，不熟。”
　　“我可听得见呢，”林如栩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真要论起来，比起景辰，你分明和我见得更多吧，请你的酒都白请了。”
　　陆择羽看见李昀皱了皱眉，也不等他接话，自己先回了林如栩：“你别这么叫我。”
　　很显然，他也认识这位林大人。
　　熟人局？陆择羽少见地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什么情况？
　　“你来做什么？”陆择羽还是问道。
　　林如栩示意他们来同坐，见没人上前也不尴尬，自顾自地倒了茶。
　　“来查案啊，洛阳知府遇刺案。”
　　“你？这跟你一个兵部侍郎有什么关系？大理寺呢？”
　　“京城也有数个官员遇刺，虽然都没什么大事。”林如栩居然毫不避讳地全盘托出，“丞相暂时被禁足，不管事儿——这些就一直由太尉大人负责了，便遣了我来。”
　　“这么快？”离洛阳知府遇刺一事过去不过几天，京城便收了消息来人了吗？“丞相......被禁足了？”陆择羽拧了拧眉，转瞬又松开了。
　　“嗯？很快吗？毕竟是连环案这种大事嘛......”林如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状似无事般说道，也不回复后半个问句。
　　在装傻。陆择羽在他第一个音出来时就下了判断。
　　“除了洛阳，各地都有官府要员被刺杀的情况，”林如栩说，“大理寺人手不够......也不止我被派出京城。”
　　“不过我其实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上你，”他继续道，“我是来见他的。”
　　“景辰啊，太尉大人让我问问你......”他慢悠悠地开口，称呼依旧没变，“你在郑府拿到了什么呢？”
　　许久未说话的李昀突然被问上这样的问题，神色依旧同先前没什么变化。可这些天看了他这么多次的陆择羽分明感觉他眼中更冷了些。
　　“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道。
　　“唉......”林如栩一点也不意外，轻声嘟囔着，“早说了问不出来什么。”
　　他转而继续笑着对李昀说道：“我也打不过你，只是来提个醒——”
　　“下次再来的，可就不知道会是谁了。”他似有若无地睨了睨陆择羽，“还有陆兄......”
　　“砰——”
　　李昀在那个“陆”字出来时便用刀鞘狠狠敲了敲桌面，杯中的水都溅出来些许。
　　“你在威胁我？”李昀冷冷说道，衣袖随着方才的动作翻起，显出缠满绷带的手。
　　陆择羽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话被截断的林如栩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说，“人人都想要真相，想要自己的真相，想要全天下都知道。”
　　“我们也想，太尉也想。”他继续说道，“想翻出十几年前的旧事，总归需要契机与代价。”
　　“......十几年前？”陆择羽插道，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内容。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林如栩以手支颔，看向陆择羽，悠悠地念了句诗，却又什么都没解释。
　　“你也帮我劝劝他呗，”他也没管二人什么反应，自顾自说，“不然我怕哪天你俩一个都见不着了。”
　　陆择羽正要说些什么，感到腕间被扯住。
　　李昀紧紧攥着他的袖口，浑身绷得紧紧的，抿着唇不说话。
　　陆择羽愣了愣。
　　他是想走了。陆择羽想。
　　他安抚地拍了拍李昀的手背，却没有强行要他松开。
　　“有求于人，哪敢劝啊。”他状似无奈地说道，“而且我可不信你有那么好心。”
　　“徐党——太尉大人的心腹——林侍郎——”他拖长声音说道。
　　他虽不在朝为官，自诩白民一个，终归是受了梅庭多年照拂，可不敢忘。
　　这下......倒是真得赶回京城了。
　　他拉着李昀走出这间茶室，李昀却在门口停了停。
　　他看向林如栩，先前的冷意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琉璃片一样的眼睛里清透得仿佛和以往一般无二，却又坚硬得像是什么都打不碎。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这样说道，“但没有人活该成为代价。”
　　林如栩无奈地笑了笑：“对不住。”
　　只是，终归是各有难处。

　　茶室的门被带上，隔去这段并不是很投机的谈话。
　　“你和他很熟？”倒是李昀先打破了沉默。
　　“没那么熟，”陆择羽讪讪地笑道，“就在京城喝过几回酒。而且我可不喜欢同他那样的家伙深交。”
　　他压低声音说着后半句话。
　　“你喜欢喝酒？”李昀说道，相当自然地松开了攥着衣袖的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见你喝过。”
　　“没那么喜欢，闲着的时候尝一点儿。”
　　“为什么不喜欢？”
　　“嗯？”陆择羽不知道李昀在问什么。
　　“不喜欢他。”
　　“啊......”陆择羽有点纠结地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不喜欢老这样笑的，有时候笑得我心里发毛，像被他什么都知道了似的。”
　　李昀的眉眼弯了弯：“还有别人？”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得不太清楚，又补上一句，“喜欢这样笑的。”
　　陆择羽看着那双眼睛里逐渐松动的神色，心下一松，面上仍是有些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还有梅先生。”
　　李昀闻言微怔，没有再问，只说道：“......我也不喜欢林如栩，那家伙一直这样，装得很。”
　　陆择羽没忍住笑出了声。
　　“欸欸欸——”关上的木门里传来稍显模糊的声音，“我听见我大名了啊，讲人坏话能不能别在人房门口讲啊，听得一清二楚啊二位。”
　　两人相视一笑。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陆择羽问，“景辰是你的字？”
　　“打架认识的。”李昀回道，“你别这么叫。”
　　“我怎么感觉是你揍过他呢......”
　　“看他笑得烦，又喜欢说些风凉话，下手稍微重了点。”
　　“那我呢？”
　　“什么？”
　　“装模作样那方面。”
　　李昀好像轻轻笑了一声。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了。
　　林如栩又给自己添了杯茶，面上笑意不减。
　　配着长剑的黑衣人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茶室内，仿佛一直都在那。
　　“大人，我们不动手吗？”
　　林如栩掀起眼皮看了他一样：“你打得过他？我怎么记得你们那一群是跟我一样没赢过。”
　　黑衣人被噎了一句，语气中浮现起一线微妙的不服气：“他受伤了，现在拿着那把刀都吃力。”
　　“另一个不是人啊，‘那位’的徒弟，你也想上去试试？”林如栩端起茶，状似端庄优雅地抿了一口，“咱们老老实实在洛阳待着就行了，太尉心里有数——后面有架给你打。”
　　他又把茶盏搁下，轻啧一声：“真寡淡，咱们还是去喝酒吧。”
　　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林如栩看向黑衣人：“对了，我真的很装模作样吗？”
　　黑衣人无语地抬眼看了看他，转身消失在了窗外。
　　林如栩也不恼，抻了抻胳膊很没形象地倒在榻上，嘴里也不停。
　　“有门不走。”
　　............

　　所以说，人就不能乱说话。
　　陆择羽恨不得回去给和李昀闲聊时的自己两巴掌。
　　......
　　“你觉得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这不是林如栩附庸风雅随口说的。
　　陆择羽能感觉到他话中隐含深意，但终究摸不到头脑。
　　毕竟这遥远的，闪烁着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时代，离得太远，比他们的年岁都要长。
　　李昀也没有在意陆择羽给不出回答的沉默，只是再问道。
　　“你觉得江湖是什么样？”
　　陆择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生在山野里，活在人世间，向来青睐人间十丈软红尘，享受世间山川河流。
　　至于江湖？他没有活在那片人间，也并不留恋。
　　若是老有麻烦的剑光在江湖人的人生里，叫他总得揣着刀剑在身上，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脑袋胳膊腿儿......
　　那还是不要回去的好，他想。
　　可是啊，哪个少年人没想象过话本里的侠客呢？
　　哦，李昀可能没怎么想过。
　　陆择羽看向李昀，目光仿佛能穿过青衫看见那累累的伤痕。
　　他面上仍是那副轻松的，好像什么都影响不到他的笑容。
　　“江湖啊，”他说，“可能大家会更喜欢聚在一起吧，一起打架什么的。”
　　“不用担心会因为有人报官被抓起来，”他笑了笑，“这样说着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事，但是想想看，会比现在容易认识更多的人吧。”
　　或许也能更自由地一览山水，有更浓烈的感情。
　　李昀也笑了笑：“很陆择羽的答案。”
　　圆滑却又不失想象。
　　“不过像咱俩这样暂时没背景没靠山的闲散人士，搁那时候搞不好最适合干掉后随便丢在哪了。”陆择羽看着李昀的笑，像往常一样东拉西扯地侃道。
　　祸从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