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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心弦 ...

  •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正因为它传得够快,又变得够迅速。
      扬州和姑苏的流言传去,也只是留下了“武林秘籍现世”这样不痛不痒,更像是话本内容的传言。
      总是吵嚷着,拥挤着各种高谈阔论的京城的茶楼与酒馆,才是这个流言最初的地方,也是最夸张的地方。
      ——当今天子身侧有佞臣,犯下滔天血债却仍身居高位。
      ——听说还和匈奴有勾结啊!
      ——这——这是叛国大罪啊!
      ——居然还没被下罪吗?
      ——谁知道呢,毕竟是高官呀,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别的......
      ............
      眉目清隽神情严肃的年轻御史与这些纷杂的声音格格不入,似乎孤身立在另一个世界。他走进院中,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拧了拧眉。
      萧珣熟门熟路地走到那棵茂盛的桐花树下,抬头看向屋顶。
      “老师。”青年的声音淡淡的。
      “诶——在呢。”懒洋洋的声音从屋脊上传来。
      “这几天您推了所有事务,闭门不见任何人,您......”
      “诶诶,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明明是被禁足停职的呀,”一袭白衣私服的人翻起身坐在了屋檐上,“而且你不是进来了吗?怎么,那些人把那些事全推到御史台去了?御史台那个阎王叫你过来喊我干活?”
      “老师。”
      梅庭权当没听到,自顾自地说道:“哎呀,本来就不是你们要干的事就全退回去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请您下来。”萧珣面无表情地说道。
      “难得白来的休沐......”梅庭遗憾道。
      他跃下屋顶,走到树下的桌前,一甩袖子坐下。
      桌上乱糟糟的,写了与没写的宣纸摆得到处都是,砚墨放在一旁,几滴墨渍染在桌面上。
      平心而论,这不是个写字作画的好地方。在仲春时节的花期更是如此,满树的桐花很美,纷扬地落在桌面也真的很碍事。
      不过主人无所谓,甚至很喜欢。
      “什么休沐啊,再不干活您就要被徐朝闻坑死了。”青年的用词很是活泼,语气却依旧不咸不淡。
      “诶——怎么直呼太尉大名呢?人官儿可比你高。”梅庭没有看他,饶有兴致地赏落花,仿佛能从这花里再瞧出什么花来。
      萧珣沉默地站在原地,悠悠落花飘在肩头,最终还是准备说些什么。
      “小珣啊,你觉得咱们那位圣上是个怎样的人?”梅庭截住了他的话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个搞不好是大不敬的问题。
      萧珣微微一愣,缓慢地回答道:“陛下......是位明君。”
      梅庭眉眼一弯,眼尾轻轻地皱起细纹:“别紧张,你真说他什么坏话让他听着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们小珣毕竟是个‘能臣’,陛下也是位‘明君’。”
      “我是问,”他悠悠地继续说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梅庭在其中两个字上加重了些语气。
      萧珣叹了口气。
      “陛下是位明君。”他再次说道,“冷静、多谋、善断,胆识魄力样样不缺。”
      “有治世的宏图之志,亦有一展宏图该有的才能。他拥有成为一个治世明君的一切品质。”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他也多疑、冷酷、无情,”
      “亦善制衡。”
      梅庭赞赏地看着他:“不愧是我徒弟,精准的判断。”
      他托着下巴,搁下毛笔,仍然笑着继续道:“所以你看,你这不是知道么?”
      “所以太尉——徐朝闻说那些时,陛下并未反驳。”梅庭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不对不对,怎么能说皇帝为臣子辩驳呢。”
      萧珣拧着眉,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您可知外面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子了,徐朝闻甚至直接以此弹劾您——甚至近些日子接连有官员遇刺,您——”
      “遇刺的不都是咱们这边——嗯,‘梅党’的人嘛,这不都是轻伤嘛,人也抓着了,别着急。”梅庭摆了摆手,“再说了,北境战神太尉大人还在京城呢,不会有事的。”
      那可是政敌。
      搞不好能在那位大人眼皮子底下行刺受轻伤,要不是不可能是他干的,说不定就是看着受了伤再抓的人。
      萧珣一向不知道该拿自己这位任性的老师怎么办:“您......”
      梅庭倚在树干上,慢条斯理地说:“而且,他,他们有什么说得不对么?”
      “朝野下刺杀武林盟主,调兵趁人之危攻打南方各郡,诛杀众多德高望重的江湖中人,强行招安,废除各门派,严令不许再有江湖宗派,”他一个接着一个数着,“朝野上排除异己,拔擢亲信,在很长时间里把朝堂变为梅党的一言堂......”
      “旧账翻不完啊......就差个豢养私兵了,”梅庭数着自己的罪状,竟还能感慨道,“啊,现在还有一个——”
      “识人不清,甚至疑似指使李晏知情不报,里通外族......”
      “可这些都不是真相。”萧珣敛下眉眼,隐去眼中种种情绪。
      “小珣,”梅庭显得异常冷静,“只有‘这’不是真相。”
      “但这些事的目的,都是为了如今。而且陛下......”萧珣说。
      “他都知道,他都许可,”梅庭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打断了萧珣的话头,“甚至,他都要求——”
      “但这都不重要。当年有彼一事,我便知道会有如今此一事,陛下自然也知道。在他重用徐朝闻的那一天起,我们都明白那些往事已经找上门了。
      “所以徐朝闻以李晏之事弹劾我时,他默许了,即便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梅庭的声音有些飘忽,不知是为什么,“小珣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咱们那位陛下高居明台上,你真觉得,他对那些党争,那些暗流,当真是一无所知么?”
      梅庭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萧珣逆着光站在树下,落花从他面前飘落,略微迷住了他的身影。
      你分明比谁都清楚,甚至比谁都胆大。梅庭在心中轻声说。
      “可惩处并不严重,陛下对您......”
      梅庭没有将方才心间的话说出口,只是继续道:“流言是陛下放任的,弹劾是陛下默许的。这次的惩罚看起来不痛不痒,仿佛圣眷仍在,叫那些家伙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可陛下啊,只不过是相信我同他之间的心照不宣。”
      “您是说......”
      梅庭拈起落入砚台的花瓣,指尖也染上了墨迹,不甚在意地捻了捻。
      “这两月是他给我的最后通牒——
      “看我是选自请辞官致仕,还是选领罪免官后身败名裂。”
      这根本不是选择。
      这种时候自请辞官何尝不是对那些指控的默认,与后者又有什么区别?又谈何名声呢?
      时下京城动荡,不知目的的刺客接踵而来,谁也不好说是在针对谁。在位丞相十多年,恩情有之,仇怨亦有之,倘若辞官离京,他又会面对什么?
      新仇亦或是旧怨,有什么会找上他?
      而梅庭今年尚未到不惑之年,远远未到致仕的时候。
      他依然笑着,仿佛谈论的不是与他干系重大的事:“眼下时局大体安稳,天下也太平。太尉和御史大夫都是能堪大用之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了。”
      他托着下颔看向皇宫的方向,分明被院墙拦着什么也看不见,他却仿佛看得到什么。
      “他总得想个办法堵上悠悠众口。”
      明君,还是不和这些事扯上关系最好。
      往事已经追来了,而他也早已做好了面对往事的准备。
      梅庭扬袖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萧珣:“不过想想看,等我走了,你也要升官了呀。”
      “可别太累着了。”他说,“比起想别人还是得先想自己。”
      庭中的落花仍然纷纷扬扬,梅庭扬了扬手就进了屋。
      萧珣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道背影仿佛从落花中消失一般。
      石桌的宣纸上留下了一行字。
      墨迹已经干了,萧珣看到了那行字。
      桐花似乎落进了他的眼里,但他还是看清了。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
      那枚落在他肩头的花瓣好像被人轻轻拂去了,像无数个过去的瞬间一样。
      萧珣回神一般看向了身侧。
      花瓣悠悠地落在地面上,和无数瓣落花一起。
      那是一阵风。
      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李昀躺了三天。
      其实他觉得自己两天前就好得差不多了,但陆择羽强行让他又躺了两天,拒绝上路。
      “我怕你走着走着崩我一脸血,到时候还得我拖着你走。”陆择羽这样说,“你很着急吗?”
      当然其实还是有点急的。
      毕竟他们现在应该还在被追杀的状态,虽然自己是被牵连的。
      给自己找了个自带一身麻烦的祖宗。平生最怕麻烦但老是遇见麻烦人的陆择羽苦笑。
      可又没办法丢着不管了,毕竟是自己捡到的。
      纯自找。
      但能怎么办呢,跟着这样走到哪闯祸闯到哪的祖宗搞不好还真能在哪遇见另一个麻烦人。陆择羽苦中作乐地想。
      在李昀养伤期间,陆择羽不见得和他熟悉了多少,自己那条蛇和他的关系倒是一日千里。
      一天天的在人旁边晃,袋子里也不想回了,觉也不想睡了,也就吃饭的时候恋恋不舍地盘回到陆择羽身上,搞得他像什么恶人似的。
      而第四天的时候,李昀终于被陆择羽拉出了门,却不是为了赶路。
      “躺这么多天,你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李昀理了理被扯皱的衣服,看了眼陆择羽,俨然是“不是你不让我出门的吗”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同陆择羽待久了,李昀懒得在他面前摆出那副温润如玉的壳子。再先前那次不太令人满意的交换情报环节后更是一点都不端着了,言辞间刻薄了几倍。
      “你也不怕跟我一起就这样出门被暗杀了,”李昀垂下眼,嗤笑道,“心这么大。”
      陆择羽也不恼,只笑着冲他眨了眨眼:“今时可不同往日——谁要是敢在今天干杀人放火的事,洛阳的知府大人得和他拼命。”
      李昀懒得去猜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后面是什么意思——那些伤口还拖累着他的精力。
      但这些都不是需要猜测的事物,所有的一切在踏上街巷的那一刻不言自明。
      花,四处都是花。
      洛阳本就是牡丹之城,现下也已到了牡丹的花期。
      满城花开,废宅池台皆为市,幄帘并张,四处可闻笙歌之声。自闹市至古寺,人人簪花,尽是遨游的往往人流。
      陆择羽就这样站在人流之前,仿佛下一刻就可以自然地融入这份熙攘。
      “今天可是谷雨啊。”陆择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牡丹花会举办的日子,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
      又带着惊叹与享受。
      李昀听他说着。
      这一路太匆忙,他走得也太匆忙,匆忙到他几乎来不及看过自己那些短暂停留的地方,也来不及理一理自己搅在一起的思绪。
      但现在有人强行介入了他的时间,把他按在原地,让他的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就在这座牡丹城。
      李昀感觉耳边的发丝被轻轻拨了拨,迟钝地摸了摸。
      陆择羽看着那张被牡丹花冲淡病气的白皙的面容,再一次感叹自己的审美高度——那本该是相当......
      陆择羽想了想,有些出神地看着李昀愣愣地摸了摸耳边的牡丹花。
      啊,这本就该是一种明艳的长相。只是任冰雪覆上眉眼,冻结了眉目间的暖阳。
      他回过神,拉过李昀的手不让他摘下那朵花。
      “走吧,去转转。”
      李昀就这样被陆择羽拉着四处晃悠。
      “你对养花感兴趣?”他看着在花摊前挑挑拣拣的陆择羽问道。
      “偶尔在扬州老家那会种着玩,”陆择羽收好挑中的花种,拍了拍想偷偷咬一口花瓣的白蛇,“那是你能吃的吗就吃。”
      少年站起身,白衣同主人一样划出自在的弧度。
      ......
      清风不知带来了何处的几片牡丹花瓣,从李昀眼前划过,落在那身白衣上。
      李昀不自觉地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抓住那几片花瓣。
      “怎么了?”白衣的少年转头看向他,是人流里格外清晰的剪影,“累了么?”
      李昀缓缓收回手,笑了笑。
      他在尝试牵住那阵风。
      人是可以这样活着的吗?
      一片花瓣落在了他的心头,为那片少起波澜的湖泊添上涟漪。
      陆择羽转过头时,那几片牡丹花瓣正落在李昀的眼中。
      那双坚硬的,易碎的,冰冷的眼眸似乎缓缓流淌起来了。
      “就来。”他怔怔地听见李昀说。
      就像看着那抹令人愣神的笑意。
      恰如此间良辰美景。

      华灯初上,虽然大街小巷仍然相当热闹,但考虑到李昀伤势初愈,两人还是先回了客栈。
      而在正在此时,一整天的安宁还是被打扰了,虽不是那些追杀者,却也并非什么善茬。
      “两位公子,林大人邀二位一叙。”
      陆择羽闻言便看向了李昀,见李昀眼中虽没什么异样的神色,眉梢却是轻轻挑了挑,俨然也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陆择羽叹了口气,这些天都见过多少“大人”了。
      都今天这种时候了,不能消停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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