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溺》醋城

2、大吉

　　“大吉。”

　　“看来佛祖也希望我们一家团聚啊。”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在何朝耳边炸开。

　　何朝感觉全身血液倒流，她回过头朝厨房看去。

　　窄而小的门框里嵌着一个高瘦的男生，厨房的白炽灯光线昏暗，昏暗的光线被他挡在身后，此时的厨房活像是一口装着人的棺材。

　　“何钦？”

　　何朝不确定地发问。

　　随着何朝的发问，那口棺材活过来，缓缓地吐出何钦——何钦从厨房门走出来，不是幻觉。他带着浅淡的笑容，黑发柔顺地垂下，遮住他的额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你回来了？”

　　何朝看着何钦走过来。

　　眼前的人和何钦一模一样。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发型，一样的下三白，一样的皮肤苍白，甚至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一颗在鼻梁右侧，一颗在脖子上，穿着何钦的常服。

　　这一切都在昭示着眼前这个人就是何钦。

　　但何朝肯定他不是。

　　“看傻了？”尹眉捅咕何朝，“知道你想你哥了，快去换个衣服冲个热水澡，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可以好好看。”

　　好言好语，和下午的尹眉比简直换了个人。

　　“你哥回来我也可惊讶了，下午突然开始下雨，我担心你没带伞，拿伞去你老舅家找你。你没在。又去平宁寺，也没找着你人。”尹眉从屋里拿了毛巾披在何朝身上，给她擦拭身上的水珠，“回来就看见你哥已经在屋里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像是在做梦。”

　　“我…掐了自己好几次…才敢肯定真的是何钦，不是我在做梦。”尹眉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哭腔。

　　“这一个月我做了无数个这样的梦，幸好这次是真的。”

　　她花了一个月也没有适应自己的儿子不在，她坚信她儿子会回来。这一个月里多少人骂她疯了，她亲女儿也不信她。

　　但现在，何钦真的回来了。

　　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尹眉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不断从眼眶里泛滥出来，像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水潭。

　　一旁的何钦从茶几上抽纸递给尹眉，让她擦眼泪：“妈妈，你别伤心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一直不发声的何朝这时候突兀地开口：“你是谁？”

　　何钦没有回答，反而是尹眉立马回话。

　　“还能是谁，你哥呀。”尹眉止住了眼泪，但是还带着一点点哭腔，她今天一天心情大起大落，不知哭了多少，嗓子已经有些发哑，“你这孩子，不会是淋雨淋糊涂了吧，等会儿赶紧吃点感冒药预防一下。”

　　何朝却依旧死死盯着何钦，他侧着脸，头发挡住他的表情。何朝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微微颤动着，但很快止住动作。

　　“你哥回来的时候也淋了一身雨，回来就立马冲澡吃药了，你也赶紧去别到时候感冒了。”尹眉提起何钦，忍不住叹气，“你哥这一个月来也不容易，但是好歹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虽然在叹气，但是现在的尹眉很高兴，何朝能感觉到。她觉得自己该维持这幅幸福的假象，这样尹眉才能一直开心下去。但是她做不到。

　　她说：“他不是何钦。”

　　“怎么不是了？”尹眉没放在心上，反而用手去贴何朝的额头，“没发烫。下次雨下那么大要早点回家，现在是最容易感冒的时候了。淋得都认不出你哥了。”

　　她应该维持这幅幸福的场景，尹眉已经给她递了台阶，她应该顺势登上台阶——话头应该止住，她应该去拥抱何钦，用最真挚的语气祝福何钦的归来。如果她演技好的话，她甚至应该挤出一点眼泪。

　　但是她做不到，她感觉喉头僵住，连咽口水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她最后只能依循本心，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何钦……已经死掉了。”

　　“你疯了？”尹眉的语气拔高一个度。

　　尹眉本身就有些相信玄学，深信“祸从口出”这四个字，在何钦刚回来这个节骨点她更是敏感至极。在听到何朝话的下一瞬间就反射性地喊出了声，试图盖住何朝说出口的不吉利字眼。

　　“钦儿现在就站在这呢！”尹眉停下擦水的动作，骨子里的护崽本能让她看起来尖酸刻薄。她皱着眉头扭曲着脸，伤害性的话语脱口而出，“他回来你不高兴就算了，还要咒他是吗？你知道这多不吉利吗？”

　　“你从平宁寺求到了‘大吉’，何钦就回来了，这是佛祖希望我们一家团团圆圆啊。你怎么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一直站在一旁的何钦立马快步走过来，揽住尹眉劝她：“妈妈，你生什么气呀——我消失太久，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估计还以为是幻觉呢。”

　　听到“朝儿”两个字，何朝僵直的手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

　　尹眉叫何朝和何钦都是叫“朝儿”和“钦儿”，两个儿化音很轻，像是在喊单字。但何朝和何钦虽然相差两岁，两人却向来直呼其名，何钦从来没这么叫过何朝。

　　这个人不是何钦。

　　何朝知道自己魔怔了，但她近乎本能地通过各种细节去验证眼前的人不是何钦。

　　一旁的何钦安抚好尹眉又转头朝何朝说话：“何朝，快去冲澡，别感冒了。”

　　称呼又变了。

　　像是在嘲笑何朝的多疑。

　　热水哗啦哗啦从喷头浇在何朝身上，何朝听见新闻联播的声音，新闻女主持人用流利的播音腔在空档插播着防溺水宣传。这回尹眉没有换台。防溺水宣传结束后，又接着报道下一个热点。

　　何朝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脑子里却不断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太冲动，太突兀。她也没有考虑尹眉的想法，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亲人失而复得的诱惑，何况尹眉是妈妈。是没有办法忍受失去儿子痛苦的妈妈，是怀着自负心认为自己不可能认错儿子的妈妈。

　　而且即使是假的但能像成这样，谁也都不愿意承认他是假的。

　　应该慢慢来的，还得去和妈妈道个歉，何朝想。

　　她闭着眼，感受水流滑过她的身体，是温暖的。她又想，何钦在水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等何朝套上睡衣回客厅，尹眉还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皱着眉在药箱里对比各种药的药效。

　　看到何朝出来，尹眉也不说话，把手里的一板药往茶几上一拍，又开始整理药箱，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何朝自然知道尹眉的意思，默默拿起茶几上的药。那板药只剩下一颗，何朝合着水咽下去。

　　“刚才那个是预防感冒的，你去洗澡妈妈就开始翻了。”何钦出声，他也刚从房间里出来，“妈妈，你也别板着脸了，你也知道何朝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太惊讶了。”

　　何朝抿了抿唇，顺着楼梯下：“是的，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何钦回来我很开心，我只是太惊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才冲了热水澡，觉得我说的很荒唐，我很开心…他能回来的。”

　　尹眉这才站起身，咬着唇，看起来又要哭。她吸了吸鼻子，开口：“朝儿，妈妈知道你有多懂事，也知道你刚刚只是太惊讶了。但是那种话很不吉利，下次真的不能再说了。”

　　“你哥哥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就是最好的，你不要再稀里糊涂想些奇怪的了。”

　　“说开了就好了，快过来吃饭吧，再不吃饭都要凉了。”何钦笑着招呼两人来吃饭。

　　三个人一齐坐下，尹眉坐在中间，何钦何朝在她一左一右坐下，大黄也摇着尾巴从狗窝慢腾腾赶过来。

　　“朝儿，多吃点肉，你这几天都瘦了。你最爱吃的排骨，多吃点。”

　　“钦儿喝点汤，你现在还能再长点个子。”

　　尹眉张罗着两人吃饭，不停给他们布菜，甚至招呼着大黄过来吃肉。

　　大黄是一只十二岁的老狗了，跟着何钦、何朝一块儿长大的。何钦失踪的一个月，尹眉看到大黄就睹物思人，对着大黄没一点好脸色。

　　但现在不会再PTSD了，毕竟何钦回来了。

　　“大黄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何朝沉默地吃着饭，默默地观察着对面的何钦。

　　何钦夹了三次他曾经最爱的鸡翅，中间还用他的蓝色水杯装了两次水，他不喜欢吃的芦笋一点没有碰。

　　没有一点破绽。

　　观察良久后，何朝斟酌着开口：“何钦，你怎么回来的？”

　　不算针对性质问，毕竟失踪一个月返家，多少会让人好奇，放在哪里都是八卦热点。

　　“何朝，你是不是又要怀疑你哥了？”尹眉不开心的时候，会直接连名带姓称呼何朝。她经过刚才的事，多少有点敏感，对何朝的发问很是戒备。

　　何钦冲着尹眉摆摆手：“妈妈，你在想什么呢，何朝就是好奇而已。”

　　“我一路搭顺风车回来的。”何钦转回头回答何朝，“我很幸运，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好心人。刚醒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哪，几个好心的大叔给了我吃的。他们是开货车的，让我暂住了几天后顺路把我送到宿阳市，然后嘱咐他们其他的工友送我到市区的。”

　　宿阳市，离丘海市不算远，开车只要四个小时。但是在那之前，他在哪？

　　他到底顺着江漂了几天？漂到哪了？他怎么在江里活下来的？被人发现后为什么没有送到派出所去？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何朝开口还想发问，但是被尹眉打断了：“妈知道钦儿你这一路不容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吃饭快吃饭。”

　　不能再问下去了，何朝识趣地闭嘴。

　　窗外的雨没有停，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雨滴砸在地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客厅里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电视机正在播放狗血偶像剧。暖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散发着光亮，他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吃着热腾腾的晚饭，大黄缩在何朝脚边啃着骨头。

　　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

　　晚饭结束，何朝和何钦自觉地帮忙收拾碗筷。像一个月以前一样，两人默契地各司其职，一个把碗筷端去厨房，另一个已经拿了抹布在擦桌子。

　　“明天再洗吧，今天电视剧可是到了高潮。”尹眉把菜碗也一并放入水槽，招呼着两人看电视，又感慨道，“我们一家三口好久没有一起好好吃餐饭了，上次说洗碗的话好像在上辈子似的。”

　　“妈妈，怎么又提这些。”何钦说，“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何朝还从平宁寺求到了吉签。以后都是好事，不会再有坏事了。”

　　提到签条，何朝淡淡地瞥了一眼何钦。

　　平宁寺是有名的凶签多、吉签少，大吉更是寥寥无几。偏偏在这时候抽到吉签，还是大吉，怎么看都是一个好的寓意。

　　“对，你说得对。”尹眉的声音里染上哭腔，但她很快拂过眼睛擦掉眼睛里的水雾，然后从兜里掏出大吉签条，两只手合掌夹住签条，作很认真的拜佛姿势：“希望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能永永远远一起吃饭，以后永远都只有好事发生了。”

　　何钦动容，抱住她：“妈妈，会的，只有好事发生。”

　　尹眉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地流下来。她回抱住何钦，又把旁边的何朝揽进怀里：“我们一家人会好好的，都好好的…”

　　何朝回抱住声泪俱下的两人，她的脸贴在尹眉颈窝，手掌贴在何钦背上。那是两幅温热的躯体，因为哭泣都剧烈的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