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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然后呢?

      没有然后。

      那场近乎羞辱的婚床闹剧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未迎来预想中的爆发或转折,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因为从小到大的规训早已融入骨血,不会、也不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屈辱和嫉妒死死压在完美妻子的面具之下,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得体”。

      另一个,则因为被深深刺伤后的骄傲与恐惧,害怕再次得到冰冷的回应,害怕证实自己在她心中毫无分量,于是只能用更错误、更极端的方式去表达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与在乎,像一头困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伤痕累累却不知如何停下。

      他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中手握利刃的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又不知何时会刺伤对方,何时又会划伤自己。每一次试探和伤害,都让那看不见的隔阂又增厚一分。

      直到某天晚餐时,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余希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谈论天气:

      “我想出去工作。”

      温锦言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我在集团给你安排个职位,轻松点的。”这是他认知里最顺理成章的方式,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和控制之下。

      然而,余希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找好了。”

      温锦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不是来寻求他的帮助或意见,她只是来通知他一声。因为他们是法律上的夫妻,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室友”,有义务告知对方行程的重大变动。仅此而已。

      不知是出于一种莫名的解□□,还是不想让他插手,余希又补充了一句:“在美术馆。”

      “哦,”温锦言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语气尽量平淡,“挺好的。”他还记得,她是学艺术史的,专业倒是很匹配。

      要我送你去吗?第一天上班。这句话几乎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想象不出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和语气说出这句话,也预想到大概率会得到她礼貌而疏离的拒绝。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继续吃饭。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为这段简短的对话,变得更加诡异。一种明确的、各自划清界限的姿态,正在无声地形成。

      余希不久后便正式开始了她在美术馆的工作。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与外界接触,不再依附于“温太太”或“余小姐”的身份。

      她从小接受的待人接物的规训此刻发挥了作用,她或许不算长袖善舞,但举止得体,言谈温和,让人感觉舒适。同事们很快便接纳了这个安静却有内涵的新同事,工作氛围很是愉快。这份能体现自身价值、并且能获得正向反馈的工作,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微小的成就感和平静。

      而在那个称之为“家”的公寓里,情况则截然不同。

      两人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行程时常错开。温锦言已经主动搬去了客房,那张宽敞的主卧大床,大多数时候只属于余希一人。

      只有在那固定的、类似于“履行义务”的日子,他才会走进主卧。没有前戏的温存,没有动情的亲吻,更没有灵魂的交融。整个过程像一场沉默而机械的程序,只是为了完成婚姻中某项必要的步骤。

      结束后,他通常会立刻起身离开,回到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客房。

      家,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共享的驿站。婚姻,变成了一具只剩下空壳的程序。两人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最近的距离,是擦肩而过时的沉默,以及那每月例行公事般的、毫无温度的肢体接触。

      那是一个例行“互动”的夜晚。黑暗中,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床垫细微的声响。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浓让人失了分寸,还是因为心底那理不清的乱麻作祟,两人的姿势似乎有些别扭,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忽然,余希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变调,打破了沉默:“别动。”

      身上的温锦言动作猛地顿住,黑暗中,他能听到她声音里强忍着的痛苦。“怎么了?”他立刻问道,声音因被打断和一丝不明所以的担忧而显得有些紧绷。

      “好像…好像伤到腰了…”余希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细微的哭腔,那是一种真实的生理痛楚,而非往日那种冰冷的疏离或刻意的隐忍。

      这声哭腔瞬间刺破了温锦言所有的心防和故作冷漠。所有的报复、愤怒、不甘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突如其来的慌乱。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只见余希脸色煞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实的痛苦。

      “别动!”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迅速从她身上撤离,动作间甚至带着罕见的笨拙。他飞快地披上睡衣,“去医院!”

      没有片刻犹豫,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极其谨慎,生怕加重她的疼痛,迅速开车赶往医院。

      万幸,经检查只是腰部肌肉急性拉伤,并未伤及筋骨。医生开了药,叮嘱近期需绝对卧床静养。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但那种死寂不同于往日的冰冷,更像是一种心有余悸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缓和。

      接下来的几天,温锦言自然而然地恢复了每天准时回家的习惯。他抱着行动不便的余希从卧室到客厅,喂她吃药,甚至帮她涂抹医生开的药膏。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笨拙,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真切关怀。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不得不进行的照料,而奇异地缓和下来。那些尖锐的对峙和冰冷的隔阂,在真实的伤痛面前,暂时被搁置一旁。

      余希的腰伤渐渐好转,行动恢复自如。然而,伤好之后,温锦言搬回客房,但却依旧保持着早归的习惯,只是回来后大多沉默地待在自己的空间里。

      到了那些固定的、原本用于“履行义务”的日子,他也没有再踏入主卧,更没有碰她。那场意外似乎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暂停符,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之前那些机械行为背后的不堪与荒诞。

      一天,快到下班时间,余希的手机罕见地响起了温锦言的来电。

      “几点下班?”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余希有些意外,老实回答:“同事临时有点急事,我答应帮她顶一会儿班,可能要晚些才能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他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不快,甚至冲口而出:“你是不是傻啊?”

      余希一愣,完全不明白自己帮同事忙,怎么就成了“傻”。

      没等她询问,温锦言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和……或许是失落,冷声道:“今天是你生日。”

      余希才恍然想起似的,看了眼日历,果然是的。可办公室里的同事几乎都已经走光了,此时再反悔也来不及。她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低声道:“对不起,我忘了……”

      电话那端,温锦言似乎察觉什么,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压抑着什么的“你……”字,便再无下文,听筒里只传来被骤然挂断的忙音。

      那声“对不起,我忘了……”和戛然而止的通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两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心湖,漾开了层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美术馆里,正在为即将开幕的卡拉瓦乔特展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空气中有淡淡的松节油和尘埃的味道,氛围专注而略带紧张。原本负责现场最终协调的同事因急事请假,余希便接下了收尾的工作。对她而言,这并非负担,反而是一种沉浸。

      卡拉瓦乔是她深爱且深入研究的画家,她的毕业论文便是以他笔下惊心动魄的光影和人性挣扎为主题。此次展出的重磅作品除了那幅著名的《捧果篮的男孩》,还有几幅极具冲击力的画作,其中就包括她最爱的——《朱迪斯斩首荷罗孚尼》。

      展厅的灯光调试是关键。光线需要精准地落在画作上,凸显其戏剧性,又不能过于强烈损害作品。余希站在那幅巨大的画作前,微微蹙眉,专注地指挥着灯光师:

      “左边这盏,角度再稍微往外偏一点点……好,停,就是这个位置。”

      一道冷冽的光束恰到好处地打在画面上,正好聚焦于荷罗孚尼那张因惊恐和剧痛而扭曲、双眼暴凸的脸上。在展厅特意调暗的整体环境下,这束强光更加凸显了画面的暴力与血腥:年轻的寡妇朱迪斯神情冷静甚至带点疏离,正用力割下敌人的头颅,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床单。

      旁边一位忙着固定线路的工作人员瞥了一眼画面,大概是司空见惯了,随口嘟囔了一句吐槽:“这些艺术家就喜欢搞这种血哧呼啦的调调。不过话说回来,他哪儿找的模特来演这被砍头的?表情还挺逼真。”

      他显然指的是画中那个濒死的荷罗孚尼。

      余希的目光没有从画上移开,声音平静地解释道:“这是画家本人的自画像。”

      “啊?”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一下,大为意外,甚至觉得有些荒谬,“用自己当模特画被砍头?他是不是傻?也不嫌晦气!”

      是不是傻?

      傻吗?

      这两个字轻轻触动了余希记忆里某个角落——不久前的电话里,那个男人也这样带着怒气说过她“是不是傻”。

      她的目光深深凝视着画中那个冷静执刀、完成致命一击的朱迪斯,又缓缓移到刀下那张属于卡拉瓦乔自己的、充满了痛苦、惊惧和某种奇异张力的面容。

      鲜红的血仿佛要透过画布喷薄而出。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才华横溢又暴躁易怒的画家,在工作室里,对着镜子,描绘着自己濒死般的表情,将内心的黑暗、恐惧、乃至对自身命运的某种预感和审判,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画布上。

      那不是傻。

      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我毁灭式的坦诚与表达欲。是将内心最深的黑暗面赤裸裸剖开,公之于众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无法自控的、对痛苦和冲突的迷恋。

      余希微微摇着头,像是回答工作人员的问题,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信:

      “不,不是傻。”
      “是疯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展厅里。

      那一刻,她似乎不仅仅是在评价几百年前那位天才画家。

      那句“是疯子”,仿佛也是在回应电话那头指责她“傻”的男人,更是在触碰自己内心深处那不被察觉的、或许同样潜藏着某种疯狂因子的灵魂。

      她静静站在画前,注视着画面,很久很久,光影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外表依旧是那个得体、温婉的余希,但内心深处,某种与画中暴烈、真实、甚至阴暗的情感产生共鸣的东西,正在悄然苏醒。她欣赏这种极致乃至极端的表达,或许正因为她自己的人生,被包裹在太多“不得体”和“规矩”之下。

      这幅画,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无法言说的内心世界的一角。

      余希回到家时,已临近午夜。公寓里一片漆黑死寂,空气冰冷,没有丝毫人气。温锦言没有回来。

      她甚至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将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融于一片黑暗之中。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疯狂地碰撞、撕扯——一边是自幼被灌输的、要求她维持体面与平静的规训枷锁;另一边,则是看了那幅画后,被彻底勾起、再也无法压抑的,对于极致、甚至对于毁灭的黑暗渴望。

      这一夜,她在无声的内心风暴中度过。直到天光微亮,那剧烈的撕扯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暂时平息下来,留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上班,回家。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个安静、得体的余希。

      因为生日那天的冲突,温锦言似乎仍在生气,接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两人之间那点因意外受伤而勉强维系的和缓,瞬间降至冰点,甚至比之前更加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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