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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北行的列车和南去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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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在晨雾里拉响第三声时,姥爷的指尖终于松开了姥姥攥着的那块蓝布帕子。帕角还留着姥姥袖口绣的半朵玉兰花,针脚细密得像她昨晚没说出口的嘱咐,此刻正随着列车的震颤,一点点从姥爷的指缝里滑走,落回月台上那片被霜气打湿的青砖上。
姥姥站在送别的人群里,灰布棉袄的领口沾了些白霜,风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得贴在脸颊上,她却没抬手去拢——两只手都攥着那个装了腌菜和千层饼的布包,方才塞给姥爷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姥爷坐在靠窗的位置,能清楚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到了记得报平安”,又像是想再叮嘱“夜里盖好被子”,最终却只化作一个轻轻的挥手。列车缓缓开动,姥姥的身影渐渐变小,像被晨雾晕开的墨点,直到穿过道口的白杨林,再也看不见了,姥爷才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哈出的白气很快模糊了玻璃。
车厢里人不多,大多是返城的工人和探亲的家属,空气中飘着煤烟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姥爷把装着行李的帆布包放在脚边,包侧的补丁是姥姥刚补的,用的是他旧军装的布料,深绿色的布面上还能看见淡淡的布纹。他从口袋里摸出姥姥煮的茶叶蛋,蛋壳上裂着细密的纹,咬开一口,咸香里带着点茶叶的微苦,就像此刻心里的滋味——既盼着早点回到连队,把落下的工作补上,又舍不得离开家,离开那个大麻花辫。
列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青瓦白墙的江南水乡,慢慢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地,偶尔能看见几棵落尽了叶子的白杨树,笔直地立在田野里。姥爷把车窗开了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气息。他从帆布包里翻出笔记本,是连队发的那种,封面已经有些磨损,里面记着训练计划和工作要点,最后几页却空着——那是他特意留出来,想记点家里的事,比如家里种的那盆月季,霜降前是不是搬回了屋里,还有院角的那只老母鸡,最近还会不会把蛋下在柴堆里。
到连队的时候是傍晚,夕阳把营房的红砖墙染成了暖黄色。战友们看见他回来,都围上来打招呼,递烟的递烟,帮着提行李的提行李。炊事班的老王嗓门最大,拍着他的肩膀说:“老肖,可算回来了!你走这些天,食堂的菜都没那么香了,就等你带的腌菜呢!”姥爷笑着应着,把行李放到宿舍,先去连部报了到,跟连长简单汇报了家里的情况,说家里人身体挺好,家里一切都好,没提半句分别时的不舍。
回到宿舍,天已经黑透了。他点上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房间照得暖融融的。桌上还放着他走之前没看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是去年秋天和战友们去山上训练时捡的。他把帆布包打开,拿出姥姥给的腌菜罐,罐口封得严实,揭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香味飘出来,瞬间就把他拉回了家里的灶台边——嫂子总是在冬天来临前,腌上几罐咸菜,说这样他在连队就能吃到家里的味道。现在又多了一个牵挂,那就是姥姥。
他从抽屉里翻出信纸和钢笔,信纸是部队发的,带着淡淡的蓝格纹,钢笔是入伍时哥哥送他的,笔杆上刻着小小的“军”字。他把信纸铺在桌上,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落下。想写的话太多,从月台上的离别,到列车上的风景,再到回到连队的感受,可一想到姥姥看到信时的样子,就觉得那些话都太直白,反而少了点味道。
“素贞:
展信安。
我已于今日傍晚平安抵达连队,列车一路顺利,未曾晚点。车厢里人不算多,靠窗的位置视野好,能看见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样——从咱们家那边的水田,变成了这边的黄土坡,白杨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枝桠指向天,倒也有几分硬朗的样子。
下车时战友们都来接,老王念叨着腌的咸菜,说等明天就让炊事班拿点出来,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我把行李拿回宿舍,检查了一遍,你给我缝的那件棉袄没压坏,千层饼也还软着,我留了两块,明天早上就着开水吃,应该还是家里的味道。
连部的事都安顿好了,连长说我走的这几天,训练计划没落下,让我先歇两天,再归队。我想着也不用歇,明天就去操场看看,熟悉熟悉器械,省得手生。宿舍里一切照旧,你之前帮我缝补的那条被子,我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床尾,晚上盖着暖和。
食堂今晚做的是玉米粥和馒头,我吃了两碗粥,就着带来的咸菜,味道挺好。只是粥里的豆子没你煮的烂,你说豆子要提前泡上半天,煮出来才软糯,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夜色深了,宿舍里的煤油灯有点晃,就先写到这。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天凉了就多穿点,别总想着省煤,屋里暖和点,我也放心。
勿念。
金玺
写完信,他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里,贴上邮票,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好姥姥的名字和地址。他把信封放在枕头边,想着明天一早就去邮局寄出去,这样姥姥就能早点收到信。窗外的风刮过营房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躺在床上,摸着枕头边的信封,仿佛能看见姥姥收到信时,坐在灯下,一点点把信纸展开,嘴角带着笑,轻声读着信里的每一句话——她会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想念,都藏在“平安抵达”的字句里,藏在“千层饼还软着”的细节里,藏在“勿念”背后的牵挂里。
第二天一早,姥爷就去了邮局,把信投进邮箱。看着绿色的邮箱,他站了一会儿,想着这封信要走几天才能到姥姥手里,想着姥姥打开信封时的心情,心里忽然就踏实了。回到连队的操场上,战友们已经开始训练了,口号声在晨雾里回荡。他整理了一下军装,快步走过去,融入到队伍里,只是偶尔想起信里的字句,嘴角会不自觉地向上扬——有些想念,不必说出口,只要对方能懂,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