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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烽火归尘处,烟火伴余生 ...

  •   1976年的深秋,北方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卷着营区操场上的黄沙,掠过姥爷的军绿色棉袄。彼时他刚结束上午的队列训练,指尖还沾着未拍净的沙尘,就被连长叫进了办公室。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斑驳的木质办公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连长手里捏着两份文件,眉头却拧成了川字,那神情让姥爷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预感。
      “金玺,组织上给你两个选择。”连长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却又藏着几分惋惜,“一是留队提干,下个月去师部参加干部培训,回来就是副连级;二是复员,下月初就能批下来,回老家安置。”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姥爷心里激起层层涟漪。留队提干,是多少战友梦寐以求的机会。姥爷20岁参军,在部队摸爬滚打了四年,从一个青涩的农村小伙,成长为能带队完成演习任务的骨干班长。去年抗洪救灾,他背着老乡蹚过齐腰深的洪水,肩膀被磨破了皮也没吭一声;今年春天的射击考核,他还拿了全营第三名,胸前的三等功奖章至今还闪着光。提干对他来说,是对四年军旅生涯最好的肯定,也是一条能让家人跟着享福的“光明路”。
      可就在连长话音落下的瞬间,姥爷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姥姥素贞的模样。那是他参军前,在村口老槐树下跟她告别的场景。当时姥姥攥着他的衣角,眼眶红红的,却硬是没掉眼泪,只说:“金玺,我在家等你,你好好当兵,注意安全。”每年收到姥姥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家常——家里的老母鸡下蛋了,给你留着;村口的路修宽了,等你回来就能骑着自行车带我去赶集。可姥爷知道,那些没写在信里的,是无数个夜晚的牵挂。
      “连长,我选复员。”姥爷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比回答战术考核问题时还要坚定。连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做决定,毕竟多少人为了这个机会争得头破血流。“金玺,你不再想想?提干可是一辈子的事,回去安置工作未必有这么好的前景。”连长还想劝劝他,可姥爷只是笑着摇头:“谢谢连长,我想好了。我跟素贞说好了,等我回去就结婚,我不能再让她等了。”
      那天晚上,姥爷在灯下给姥姥写了信。信纸是部队发的稿纸,他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把选择复员的事告诉了她,还说回去就去她家提亲,让她等着做他的新娘。写完信,他把胸前的三等功奖章摘下来,用红布仔细包好,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层——这是他给姥姥的“聘礼”,是他四年军旅生涯最珍贵的纪念。
      1976年11月初,姥爷背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踏上了返乡的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响着,窗外的景色从荒凉的塞北戈壁,渐渐变成了熟悉的华北平原。看着田埂上金黄的麦田,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泥土香,姥爷的心里又激动又忐忑。他想象着姥姥看到他时的模样,会不会像当年一样,红着脸攥着他的衣角,会不会埋怨他这么多年才回来。
      火车到站时,天已经黑了。姥爷刚走出车站,就看到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张望。是姥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刚烙好的白面饼。“金玺!”姥姥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又赶紧缩了回去,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素贞,我回来了。”姥爷看着她,喉咙有些发紧,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那天晚上,姥姥把他送到家,又给他擀了他最喜欢吃的面条,直到夜深才回去。临走时,姥爷把包着奖章的红布递给她:“素贞,这个给你,等我安置好工作,就去你家提亲。”姥姥接过红布,紧紧攥在手里,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夜色里,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复员后的安置工作很顺利。乡里的干部知道姥爷是退伍军人,还有高中文化,就推荐他去乡小学当老师。1977年春天,姥爷正式走上讲台,教三年级的语文。乡小学的条件很简陋,教室是土坯房,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糊着,一刮风就哗啦响;课桌椅是用木板钉的,高低不平,有的椅子还缺了腿,学生们只能垫着砖头坐。可姥爷一点也不觉得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步行三里地去学校,先把教室的炉子生好,再把黑板擦干净,等着学生们来上课。
      他教语文时,会把课文里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比如《司马光砸缸》,他会让学生们扮演不同的角色,模拟当时的场景,学生们听得入了迷,上课再也不打瞌睡了,有个叫二柱的学生,家里穷,冬天没棉鞋,冻得脚肿,姥爷就把自己的旧棉鞋改小了给二柱穿;还有个学生学习跟不上,姥爷每天放学后留他下来,耐心地给他补课,还把自己的教案借给他看。时间久了,学生们都喜欢上他的课,家长们也常说:“肖老师是个好老师,把孩子交给你,我们放心。”
      可姥爷心里,始终记着一件事——和姥姥完婚。1977年冬天,他提着两斤红糖、一斤点心,去了姥姥家提亲。姥姥的爹娘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说:“金玺是个靠谱的孩子,素贞跟你,我们放心。”双方约定,等1978年夏天,麦收结束后就办婚礼。
      1978年6月,麦收刚过,乡里的空气里还飘着麦秸秆的清香。姥爷和姥姥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婚纱礼服,没有鞭炮宴席,姥爷用自己的工资攒下来给姥姥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两家人的亲戚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白面馒头和红烧肉。姥姥穿着一件新做的碎花布褂子,头发上别着一朵小红花,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姥爷穿着他复员时的军绿色上衣,胸前别着那枚三等功奖章,牵着姥姥的手,在亲友的祝福声里,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天晚上,姥姥摸着他胸前的奖章,轻声说:“金玺,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跟你好好过日子。”姥爷紧紧抱着她,说:“秀兰,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以后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温馨。姥爷每天去学校教书,姥姥在家操持家务,还在院子里种了蔬菜和向日葵。姥姥也是高中文化,乡里对军属照顾,就给姥姥安排在乡小学教数学,就这样,他们两人过起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的日常。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姥姥就会提前把早饭热好,两人坐在小桌前,就着咸菜喝玉米粥,偶尔聊几句当天要做的事。饭后,他们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路两旁的白杨树沙沙作响,田埂上的野草沾着露水,偶尔遇到上学的学生,孩子们会齐声喊“肖老师好,张老师好”,姥爷会笑着点头,姥姥则会叮嘱他们慢些走。
      傍晚放学,两人配合着把办公室收拾干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说说笑笑往家走,有时聊学生的趣事,有时说家里的庄稼,平凡的话语里满是温馨,把这段二人时光过得比蜜还甜。
      就在姥爷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时,1978年12月,一件大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召开,乡里为了让乡亲们学习全会精神,决定举办一场“万人演讲会”,让有文化、口才好的人上台宣讲。乡领导第一个就想到了姥爷——他是退伍军人,思想觉悟高,又在小学教书,口才好,讲得通俗易懂。
      接到通知时,姥爷既紧张又激动。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次宣讲,更是一次向乡亲们传递新思想、新政策的机会。为了准备演讲,他每天放学后,就抱着从乡里借来的全会文件,坐在灯下仔细研读。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乡里的老干部,或者跟学校的其他老师一起讨论。姥姥看着他熬夜,就给他煮鸡蛋、泡热茶,还帮他整理笔记,有时候还当他的“听众”,让他把讲稿念给她听,帮他指出哪里讲得不够清楚。
      演讲会那天,乡里的晒谷场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有老人,有年轻人,还有背着孩子的妇女。舞台是用木板搭的,上面挂着“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红色横幅,旁边放着两个大喇叭。姥爷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讲稿,走上舞台时,心里还有些紧张,可当他看到台下姥姥鼓励的眼神,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乡亲们,今天咱们来讲讲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会开得好啊,就像给咱们农村带来了春风!”姥爷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到晒谷场的每个角落,清晰又有力,“以前咱们种地,都是按工分算,干多干少一个样,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咱们可以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自己种地自己收,多劳多得,日子肯定能越过越红火!”
      他没有讲深奥的理论,而是用乡亲们熟悉的家常话,结合村里的实际情况,把全会精神讲得明明白白。他说:“以前咱们村的路不好走,粮食收了运不出去,以后乡里会修公路;以前咱们孩子上学条件差,以后会盖新学校,让每个孩子都能上学;以前咱们想买点东西都得去县城,以后村里会开小卖部,方便大家……”
      台下的乡亲们听得入了迷,有的频频点头,有的小声议论:“肖老师讲得好啊,我听懂了!”“以后能多劳多得,那咱们种地更有劲头了!”演讲结束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姥姥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的姥爷,眼睛里满是骄傲。
      这次演讲,不仅让姥爷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还引起了乡初中领导的注意。乡初中的校长当时也在台下听演讲,觉得姥爷讲得非常好,既有理论水平,又接地气,还很有感染力。没过几天,校长就找到姥爷,邀请他去初中给老师们和学生们讲一次公开课,主题还是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
      姥爷欣然答应了。为了准备公开课,他更加认真,不仅修改了讲稿,还加入了一些适合学生的内容,比如告诉学生们,以后国家会重视教育,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为国家做贡献。公开课那天,初中的教室里坐满了老师和学生,还有乡里的干部来听课。姥爷讲得生动有趣,学生们积极举手提问,老师们也频频点头称赞。
      公开课结束后,校长拉住姥爷的手,激动地说:“金玺同志,你讲得太精彩了!我们初中正好缺一位思想觉悟高、口才好的老师,你愿意来初中教书吗?”姥爷又惊又喜,他没想到,一次演讲、一次公开课,竟然能让他调到初中。他赶紧回家跟姥姥商量,姥姥笑着说:“这是好事啊,你去初中教书,能教更多的学生,我支持你!”
      就这样,1979年1月初,姥爷正式调到了乡初中,教初一的政治和语文。新的工作环境比小学好一些,有砖瓦房教室,有像样的课桌椅,还有更多志同道合的同事。姥爷更加努力地工作,他不仅教学生知识,还经常跟学生们谈心,鼓励他们树立远大理想,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的建设做贡献。
      后来,姥爷在初中教了几年书,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学生。有的学生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医生、老师、工程师;有的学生回到农村,搞起了种植、养殖,成为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每当学生们来看他,跟他说起自己的成就时,姥爷都会笑着说:“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而姥姥一直陪伴在姥爷身边,操持家务,照顾他的饮食起居。1979年07月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他们一起经历了改革开放后的风风雨雨,一起看着村里的路越修越宽,房子越盖越新,日子越过越红火。有时候,姥爷会跟姥姥说起1976年那个深秋的选择,笑着问她:“当年我要是留队提干,你会不会怪我?”姥姥总是摇摇头,握着他的手说:“不管你选什么,我都支持你。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你教书培养了那么多学生,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是啊,姥爷当年放弃了提干的机会,选择复员回家,看似错过了一条“光明路”,却收获了一辈子的幸福——有相濡以沫的爱人,有热爱的教育事业,有一群尊敬他的学生,还有一个温暖的家。他用自己的选择,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平凡中的伟大。
      如今,姥爷和姥姥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很硬朗。他们住在镇里的老房子里,每天早上一起去公园散步,晚上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还会跟孙子孙女说起当年的故事。每当说起1978年那场万人演讲,姥爷的眼睛里还会闪着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热闹的晒谷场,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而姥姥,总会在一旁笑着补充,说起他当年熬夜准备讲稿的样子,说起他上台时紧张又激动的神情,那些平凡的细节,在岁月的沉淀下,变得愈发珍贵,愈发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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