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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鸳鸯荷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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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祁的舅母自从送给他们两张床板之后,就再也没有拿正眼看过小祁,更别提让他们上她的门了。小祁的舅舅早就在老婆的威风之下气焰尽失,老婆发起怒来可以把他和孩子们一起打。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以前给大户人家做过门房,会收拾花草庭院。他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一脸的菊花状的皱纹,人们都叫他老瓠子。他在街上走着,总要有个闲人上去摸摸他的头顶,作出吃惊的样子说:“嗬,几天不见,老瓠子的脸上又添了颜色了,莫不是最近开了染坊?”老瓠子就一脸的讪笑,说:“尽胡闹腾,哪里有染坊,哪里有颜色。”一边说着,用袖子遮住脸,快步地走掉。
小祁或是杞子在路上遇见他,都要叫一声舅父。他诺诺地应着,头也不抬。他怕老婆大约已经怕在了骨头里。小祁也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愣一下,然后自己走开。
小祁的西厢房只是很小的一间,有点阴暗。墙上挂着小祁的笛子,也是他们唯一的装饰。以前梅素衣还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也许是窗外废园里的杜若的香气罢。他们的桌子就摆在对着废园的窗下,有淡淡的天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到桌上。杞子就在这个小桌上做做活计,择菜做饭,有时候也会将他们不多的铜钱取出来,一个一个地排在桌上。她数这些钱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目光。
杞子在街上住的惯了,也会跟一些婆婆们说说话,找了一些活计做做贴补家用。她给人家缝补,刺绣,做衣裳。有时候会落下一些边边角角的碎布,粗细都有,她就一块一块地收起来,她会用这些碎布拼成好看的围裙和枕套,一样一样地配好它们的颜色。杞子系上这样的围裙,才真的像一个俏丽的小妻子。在日暮的时候,她就这样一身干净伶俐地站在门口,手扶着柴扉,等待她的夫君回来。她的身后是他们温暖的小家,有白粥的香气在浮动。
小祁现在也很疼惜杞子,他总是担心杞子会累着。要是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杞子在井台上提水,他会跑上前去帮她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再一路地拎回家,杞子抿着嘴笑着,跟在他身后。有些嘴巴碎的老太婆就说,小祁像他的舅舅,是个怕老婆的。不过伶伶俐俐的杞子和那个暴躁的女人怎么一样,很多的年轻人都很羡慕小祁。
平常的时候小祁都在药铺里,和杞子作伴的只有小萦。泥鳅也给杞子送过两回鱼,小萦看见泥鳅赤着脚拎着小鱼走到杞子干干净净的小厢房,就会跳起来拦在门口,说:“泥鳅看你的脏脚,把杞子姐姐的房子要弄脏啦。”泥鳅就把小鱼放在门口,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露出白牙向杞子笑了一下。杞子也很喜欢泥鳅,她跟小萦说:“泥鳅的心善,是个好孩子呢。”小萦就鼓鼓嘴巴,说:“就是一只黑泥鳅。”
杞子天天给人家做衣裳,小萦知道,她最想给小祁做衣裳。可是他们别说做长袍,就是做一件单衣的力量都没有。但是杞子没有难过,她用一些绸缎的零碎给小祁做了一个鸳鸯荷包。杞子绣的鸳鸯栩栩如生,荷包也很精致,只是她找不到别的绸缎,只能用一块宝蓝色的缎子,这块缎子是一个员外的老母亲缝制寿衣用的。这只荷包小祁就贴身地带在衣服里面,很宝贝。但是杞子有一点担忧,她说,本来想做一个大红色的,这样才吉祥。小萦说,蓝色的也很好看的。她说:“就像是湖水一样,鸳鸯就在湖水里游来游去,很吉祥啊。”杞子就笑笑。
小萦在杞子的样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晚上她睡在奶奶身边,会忍不住地想,难道自己也会嫁给一个人,给他做鸳鸯荷包么。出嫁,那就是离开母亲和奶奶,到一个陌生的,未知的人身边。小萦想着,禁不住有点害怕。她急忙靠近熟睡中的奶奶,她想,我才不要离开家呢。
等到了秋天,才不过半年的时间,杞子的脸上白净了,发髻挽的光可鉴人,干瘦的身子丰润了一点,脸上总是笑模笑样的。小祁还是常常在傍晚的时候坐在门扉边吹笛子,在他身后的小屋里,他的小妻子忙来忙去,橘黄色的灯光溢满整个小屋,从旧旧的窗棂透了出来。
这时候,探花府的门房里,小祁的舅妈就会很重地呸一声。她现在见到杞子还是横眉立目地,好像要把她吃了。杞子根本就没有进过舅妈家的门。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小祁的舅妈居然可以做到只要一看见杞子,就能摆出一副恶脸。这个精明的女人,她的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就像有两张脸一样。杞子很怕她。她悄悄地对小萦说,小祁也很怕她,小祁打算多攒一点钱,带杞子离开落花街。
小萦的心凉凉的,有一点不舍。可是杞子的脸上却是一种憧憬的光芒。她的设想中,他们会有一间带阁楼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后园,可以种一点韭菜,被春天的雨水洗的碧绿。在黄昏的朦胧中,她就走到园中,割一把韭菜,来准备晚饭。小萦听了,也有点羡慕,杞子就说,你就来做客啊,我给你做韭菜鸡蛋的饼。她们这样说着,好像那可爱的小房子和后园已经在那里了。
苏婆婆说,小萦认得了杞子作姐姐之后,才变得有几分像小姑娘的样子了,也知道不再和那些混小子瞎混。她的衣服干净,做起针线来不再是坐不住了,也有了几分斯文。以前的时候奶奶简直就是找不到小萦,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有杞子的地方就有小萦。杞子就是去提水,去河边洗衣裳,小萦也要跟着。泥鳅有时候来找小萦,带她去捉鱼虾,挑野菜,小萦总记得分给杞子一份。
这样的时光并不是很长。大约是在那一年的立冬,小祁教药铺的老板赶出来了,因为他弄湿了晾晒的一竹匾天麻。还有人提起过他的舅妈是药铺老板娘的远方表妹,两个人倒是很像的样子,肥胖而精明,教他托人说情。小祁倒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他并没有再上舅舅老瓠子家的门。他在家里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小担子,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起了小食。他卖的就是杞子亲手做的韭菜面饼。加一点韭菜,一点碎鸡蛋,一点豆腐的馅,很鲜美。
但是生意并不好,小祁一天要挑着担子从城西转到城东,累得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也卖不出几个饼去。小萦去他们家,杞子就强笑着,叫她吃已经凉了的没有卖出的饼。小萦怎么能吃的下去呢,她知道杞子都快发愁死了。他们几乎揭不开锅来,小祁家里还有还几个弟妹,小祁的父母也接济不了他们。杞子只能将买剩下的饼和人换油盐和针线,还要受人家几句闲话。两个人的家里现在是一天一天地冷下去。小祁回家就倒在床上,累的浑身散架,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杞子问他什么也不说话。杞子也就不吃饭,呆呆地坐在小桌前,也不点灯,窗外废园里的树影印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黯淡。
冬天也是冷了,天寒地冻的。小祁找了一份苦差,在运河上拉纤,拉那些上行的货船。天冷水枯,船走不动,纤夫们就弓起脊背,在乱石嶙峋的河滩上出力地拉着纤绳。天虽然冷,他们一个个地满头大汗。小祁那个单薄的小身子也夹在其中。他白皙的脸蛋给河上冷硬的风吹得干裂了,晒的黑黄。嘴唇也干裂的,变得粗糙。胳膊和腿倒是结实起来,鞋子也烂的很快。
杞子心疼他,每天都上河滩给他送饭,指望他吃上一口热的。小祁却不要杞子上河滩去,那里尽是粗俗的男人,偶尔的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走过,都要咂嘴呆看的,还要用鄙俗的言语描绘一番。小祁不能容忍别人也这样对他的小妻子。一旦远远地看见了杞子走过来,立刻扔下纤绳跑上前去,尽量不要她出现在同伙的视线里。他们在乱石上坐下,一起就在凉风地里吃着简单的饭食。
小祁坚持了几次,杞子才不再去河滩送饭。她早上给小祁带上干粮,然后做做活计,收拾收拾家务,等着他回来,一起吃晚饭。小祁虽然做的苦力,也没有什么愁容。他们毕竟年纪还小,只要日子过得下去,总能听到他们厢房飞出来的笛子声,没有多少愁苦的。
天冷水寒,有时候船实在是走不动了,这些拉船的苦力还要脱掉衣服,跳到水里去拉船。这样的活计都是那些身强体壮的纤夫才做得的,下水前先要灌上一大口烈酒,脱的□□,长吸一口气,跳进那冰冷彻骨的河水里。小祁当然做不来这样的活。他还是太单薄,在一群粗黑结实的纤夫里就像一根细弱的竹签。
这些纤夫就看小祁太弱了。他们在休息的时候常常故意过去捏捏小祁的胳膊和肩膀,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转身走开。小祁只能咬咬嘴唇,装作没有听见他们的嘲笑。其中有一个老纤夫是最爱取笑小祁的,他原本是一条商船上的水手,因为脾气古怪和主家闹翻了的。他总是随便地抚弄小祁的头发,非要把他的头发也弄得像自己一样乱糟糟的才好。小祁的干粮,他是必定要抢去一多半,还嬉皮笑脸的说杞子的手艺好。他自己是没有妻室的,有过一个女人,让他自己打跑了,跟着一只下水船走了。他身材高大,一身油黑的腱子肉。跳下水里拖船的必定有他一个。
在一次吃饭的时分,他又去强抢小祁的饭食。在厮扯中,看见了小祁衣服下面的荷包。他怪叫了一声,吃的也不要了,一把揪下来就跑。小祁的脸色煞白,他跳着脚喊:“你这个龟孙快还我!”河滩上的纤夫们都笑着看热闹。那个老纤夫不仅不还,还把荷包收在自己的怀里。小祁上去厮抢,哪里抢得过他。小祁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有人说:“还给他罢,一个小毛孩子的东西。”老纤夫却说:“谁还他?他还小毛孩子,倒有个乖巧的小媳妇!”他的样子倒不像是玩笑。人们都知道他的怪脾气,说发作就发作的。没有人再笑了,纷纷起身,又有船来了。
拉了两回,小祁都坐着,死死看着为首的老纤夫。老纤夫只当没有看见他。又一只大船上来了,吆喝着要船工下水。老纤夫开始解衣服,一边解一边看着小祁冷笑。等他脱完了,忽然拿起那只荷包,一用力,抛进了江心。只看到一道蓝色的光弧,荷包就沉到水里了。小祁大叫一声,衣裳也没有脱,扑进了河水里。岸上的纤夫们倒都愣住了。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小祁的衣裳都湿了水,贴在身上。他把荷包捞起来,整个人都在发抖,像一片寒风中的叶子。
有人喊着叫他别愣着了,赶快跑回家,不要亘住了湿气。他的两片嘴唇哆嗦着,两条腿都在抖,一动也动不了。有人就拽住他的手,拉着他跑,一直跑到探花府。
小祁那次得了伤寒,一直也没有好,船也不能去拉了。杞子卖掉了自己的铜簪和衣裳,给小祁抓了药,等他能站起来了,两人就回乡去了。据说他们在乡下养蚕织布,日子还不错。两人还回来看过一回老瓠子。后来杞子生了个女儿,非常的漂亮灵巧,名字叫做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