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辞》林豌豆

8、春天的风筝

　　小萦的针线都是苏婆婆教的。母亲没有耐心，还经常抱怨小萦的手笨。母亲和奶奶都有一手的好针线，但是小萦的耐性确实不多，她会扔下没有做完的活计跑出去玩。奶奶说，这个丫头将来是嫁不掉了。小萦会生气地说：“奶奶，你不要小萦啦？”奶奶只好楼住她，说：“怎么会不要呢。”小萦觉得自己还可以在奶奶和母亲的身边呆很多年的，母亲倒是常常说，这么大的丫头，还是什么都不会干，教人笑话。
　　在落花街，怎么会有人笑话小萦呢。那些半大孩子的衣裳剐破了，扯烂了，不敢回家说，还不是央求小萦粗针大线地缝上。小萦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的手有多笨。奶奶总是摇着头说：“我这么大的时候，绣的花儿鸟儿的，就象真的一样。”小萦嬉笑着说：“那是奶奶心灵手巧啊。”苏婆婆就说：“可惜有个手拙的小孙女。”
　　这一年的初春，小祁子回家娶媳妇去了。冬天他走的时候悄无声息，还是他那个多嘴多舌的舅母说出来的。那个女人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小祁的爹娘给他娶了个黄毛丫头，瘦的一把骨头，在娘家里就没有吃饱过。她嫁过来的第一顿一口气吃下了一鼎锅的粥，结果被小祁的妈打了一顿。小萦吃惊地听着大人们津津有味地重复着这个细节，她看看灶上黑乎乎的铜锅，实在是想不出竟然有人的肚子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而且这个人还是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
　　开过春来，小祁就把自己的小媳妇带到小城来了。他们住的就是梅素衣的西厢房。梅素衣的丈夫在青州谋了个小官，放弃了家里的河东狮子，将温柔美丽擅长琵琶的梅素衣带去上任了。她是在一个傍晚坐着一顶青色小轿走的，离开的时候只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袱。若不是煤婆子变卖那些简单的家当，人们都不会注意到那个脸色苍白的琵琶娘已经在落花街上消失了。梅素衣走后，小祁的舅妈给了小祁几块床板，他就和自己的小妻子住进了阴暗的西厢房。
　　小祁回到落花街不几天，小萦就在四眼井遇见了小祁的小妻子。她比小萦大约年长三岁，脸色黄黄的，倒是一头好头发，乌黑油亮。小萦看见她拿着一只木桶，穿着一身旧衣服，没有一点像一个新娘子。虽然她的头上也胡乱地挽着一个髻，插着一枝扁铜簪。可是大约是吃的差，人是又瘦又小，看起来倒像是比小萦还小。她叫自己的丈夫四哥，叫的时候还是童声。
　　在落花街上走着的时候，她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耗子，畏畏缩缩，像是随时准备躲到角落里。这条街上的人总是不停地打量她，无论是三姑六婆还是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们，然后大声地评论几句。其实落花街上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们习惯于关注那些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但是小祁的小妻子却不习惯这些。
　　她的名字很奇怪，叫杞子。这是她自己告诉小萦的。那时候小萦才知道她原来大自己三岁，看起来还没有自己高。杞子家里有七个兄弟姊妹，她的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家里实在是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她的两个姐姐都送给别家做养女，她自己也是一及笄就出嫁了。杞子虽然瘦小，但是很能干。小萦看见她卷起袖子，将满满一桶水提上来，然后顺着弯弯的小巷一路走到底，回家，路上可以一次也不歇。她将梅素衣的西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他们小夫妻只有一点寒酸破旧的家什，可是每一样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杞子和小祁搬到西厢房后，小祁的舅妈就让他们自己做饭自己吃，等于让小祁自立门户了。他们只有一口锅，两只粗瓷碗。但是小祁的脸上到日渐的有了血色，不像以前吃舅舅家的饭，吃上一口就要看一下舅妈的脸色，提心吊胆的。现在粗茶淡饭的倒也开心。
　　如果没有小萦，杞子在落花街上几乎没有人可以说话。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小祁那个肥胖暴躁的舅妈。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己那个缺心眼的女儿嫁给小祁的。她大概是一个人把精明占尽了，生下了一儿一女都有一点缺心眼。她的女儿大概也有十四五岁了，和七八岁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蒙昧，和她看见食物的眼神没有什么两样。她的弟弟要稍好一点，能将自己的手指头数得清楚，街上的孩子们欺负他嘲笑他的时候还知道反击。
　　精明的舅妈之所以让小祁在她的家里寄居那么长的时间，正是有这个打算，将自己这个累赘女儿嫁给他。结果小祁在她家里白吃白住了那么久，居然抹抹嘴，转身娶回了一个豆芽菜一样的小妻子，让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将那个瘦成一把干柴样的杞子恨到了骨头里。一有空，必要说这个小女人的闲话。那些闲人们或者饶有兴味地听着，或者漫不经心地应着，他们再看见杞子，脸上的表情就很暧昧。
　　杞子自然是知道的，她仍是默不作声。小祁也才十六岁，两个人加起来还没有三十岁，过日子就跟过家家似的。小祁在乡下的时候还带她捉过鱼虾，捡过柴禾，两个人倒也算是青梅竹马。小祁跟着他父亲到杞子家里下聘礼的时候还是满心的不情愿，待到杞子嫁了过来，手脚利落，样子也还好看，一口一个四哥哥，倒是有点记得小时候她牵着他的手走在田地里，头上的小牛角辫随着步子一蹦一跳的。几年不见小丫头长高了，眼睛乌溜溜的，也有几分惹人喜爱。
　　杞子做新媳妇的第二天，就挨了婆母一顿打，晚饭也没有给她吃。等到天黑，小祁把自己省下来的一张饼装在怀里带给她。她接过饼子，先对他笑了，脸上还有泪痕和灰尘。小祁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脸，她就快快活活地吃饼子。小祁跟她说：“明儿我就带你去城里罢，这样就没有人打你了。”杞子想一想，用力点点头。他们成亲，家里除了一人一身衣裳之外，什么也没有添置。
　　小萦倒是很喜欢去他们的小家。现在她也忘了自己最讨厌小祁的事情，只是喜滋滋地跟在杞子后面转来转去。她一直都希望有这样一个温柔聪慧的小姐姐。杞子的针线活是无可挑剔的，小祁的旧衣服在她的手里收拾得熨熨贴贴。她缝补的衣服平平整整，针脚细密，又好看又结实，小萦简直不敢把自己的针线拿出来。
　　小祁做药铺伙计的工钱很低。他们真正的是贫贱夫妻，好在杞子是过得来苦日子的，收拾枯枝败叶作薪火，捡拾野菜充蔬膳。她的手很巧，只是一锅白粥，几粒粗盐，几片菜叶，就是这样的粗茶淡饭，也是滋味无穷。她采到清明时候的野菜，剁碎煮熟，裹在饭团里，和小祁抢着吃。小萦也吃过她用碎豆腐做馅的饼，鲜美无比，里边只加了一点她自己采来的蘑菇。
　　小祁有时候带她去河滩里放风筝。风筝是小祁做的，一只长尾巴的燕子。春天的河滩上一片碧草，开出紫云英那艳丽的花朵，就像一片茸茸的毡毯。天空是水洗过一般的晴朗，阳光暖融融地，风也和缓地吹着。这样的天气真是叫人喜爱。小祁拿着线轴在前边跑着，杞子托着风筝跟在他身后奔跑，风将他们的衣襟掀起，将那只燕子托起来，扶摇直上，一直飞到白云边上，从下面看起来，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们一直到傍晚才回来，手牵着手走在落花街上，杞子的手里还拎着一手绢包的野菜，是新剜下来的，碧绿的野菜。街上的闲人就抱着手臂看着他们，只是一双天真的小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