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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子出巡遇毒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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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十五年冬,朔风如刀,割裂了西北的天空。
赫连部的铁蹄踏碎边关的宁静,烽火狼烟,成为这片苦寒之地不灭的图腾。
为震慑外族,重铸大晏北疆摇摇欲坠的脊梁,太子戚镕丞奉昭帝圣旨,以储君之尊,亲临这血肉磨盘的边关,犒赏浴血之军。
残阳如血,泼洒千里,赤红光焰将无垠的雪原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绡,仿佛蒸腾着血气。
在这片触目的红与白之间,一列墨色的太子仪仗艰难前行。
赤旃旌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狂舞,上书一大字的“晏”,宣告着帝国威严。
鎏金车辇内,是另一个世界。
清冽的竹香丝丝缕缕,氤氲在温暖如春的方寸之间。
戚镕丞斜倚在铺着厚厚墨狐裘的软榻上,玉冠束发,几缕乌黑的发丝如墨色丝缎,垂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颊边。
他虚握着一卷书册,指节分明似玉雕,在宽大雪绫袖口下若隐若现的腕骨,对于一个天乾来说,显得有些过分纤细。
暮色透过茜纱窗棂,为他冷玉般的面容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色薄纱,连那低垂的、浓密如鸦羽的睫翼投下的阴影,都似工笔画师精心勾勒的线条。
车架内静谧而祥和,车架外,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刺入进来,带着绝望的哀痛。
戚镕丞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那双总是盛着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尖锐的痛楚。他抬手,用力推开车窗——
“呼——!”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针,狠狠扎在他脸上,他看向雪原,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官道两侧,数十具流民的尸首横陈。
薄薄的霜雪覆盖其上,将他们冻结成姿态各异的“冰雕”。
更远处,是如同蝼蚁般在死亡边缘艰难蠕动的活人。
老人拄着拐杖,干裂如树皮的手死死牵着瘦骨嶙峋的孩童;
妇人佝偻着背,破旧的行囊压弯了腰,怀中婴孩的哭声细弱如刚出生的小猫,瞬间就被呼啸的寒风撕得粉碎;
青壮男子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着他们仅有的、破败的家当,每一步都深陷雪中,有人倒下,便再无声息,成为新的冻尸。
他们衣衫褴褛,勉强蔽体,面容枯槁如骷髅,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麻木的死灰。嘴唇冻得青紫发黑,却依旧机械地、一步一陷地向前挪动,仿佛前方那片同样苍茫的雪原,就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名为“活下去”的幻影。
当这象征着帝国无上尊荣的华贵车驾驶过时,流民们麻木地抬起头。
空洞的目光掠过那朱红如血的漆辕和锦绣辉煌的车帘,里面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认命的绝望,像是早已认定了这世间的贵贱生死,本就不公。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哭喊,猛地惊醒了这令人窒息的麻木:
“娘……娘……你醒醒……醒醒啊……”
一个小女孩,冻得浑身青紫,跪在一具妇人的尸身旁,徒劳地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
泪水在她脏污的小脸上冲出斑驳的沟壑,又被寒风冻住。
那妇人怀中,还紧紧搂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婴孩,母子二人紧紧相拥,肌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
戚镕丞探出头,风雪瞬间扑打在他脸上,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此刻几乎与漫天冰雪融为一体。素白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窗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更深的青白。
“停车。”
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冷硬,穿透了呼啸的风雪。
驾车的内侍心头一凛,勒紧了缰绳,骏马长嘶,车驾骤停。
亲卫统领解天逸如影随形般掠至车窗前,玄色披风在风中翻卷。
“殿下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车门已被推开。
刺骨的寒风灌入车厢,瞬间卷走了所有暖意,也掀起了戚镕丞身上那件月白色锦缎镶边的大氅。
他毫不犹豫地踏下马车,华贵的云纹锦靴深深陷入冰冷的积雪,发出“咯吱”声。腰间环佩在寒风中碰撞,发出清越却又突兀的叮当脆响。
那哭嚎的小女孩闻声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个华服玉冠、仿佛从画中走出的身影。
她怔愣了一瞬,仿佛看到了云端的神祇,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力量,膝行几步,用冻僵的小手死死抓住眼前冰冷的靴尖,额头重重磕进雪里:
“大人!神仙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娘……救救我娘和弟弟吧……”
戚镕丞俯身搀起女孩的小胳膊,垂眸目光落在那对紧紧相拥、已然冻毙的母子身上,又扫过周围那些仍在风雪中挣扎的、空洞麻木的眼睛。
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底下却翻涌着暗火。
解天逸按紧腰间剑柄,上前一步,带着沉痛的无奈道:“殿下,征北大军粮草告急,向周边征粮也是迫不得已……赫连游骑常在边境烧杀劫掠,才致这数千流民背井离乡,冻毙于此……”
戚镕丞静立风雪中,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狂风撕裂。
他沉默着,忽然抬手,解开了颈间系带。
那件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厚实华贵的月白色大氅,带着他残留的体温,被他轻轻覆在了那浑身颤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女孩身上。
狐裘厚重,瞬间将她瘦小的身躯整个包裹,只露出一张泪痕斑驳、茫然无措的小脸。
“派人护送他们去縻州官驿。”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沿途所遇流民,悉数按此安置,所费银两,悉数上报户部由监察司拨报。”
随即,他修长的手指探向腰间,解下了一枚通体温润、雕刻着团龙的羊脂玉佩。
那玉佩在暮色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一看便知贵重无比。
他俯身,托起女孩的冻得红紫的手,将玉佩塞进她僵硬的掌中,指尖触碰到那冻疮累累的皮肤,冰得刺骨。
“你母亲和弟弟已逝,本宫会命人安葬他们。你拿好它,给縻州城的徐大人看了,他会好好安置你。”
解天逸眼神微动,失声道:“殿下,此玉乃陛下亲赐,东宫信物,怎可……”
“无妨。” 戚镕丞干脆地打断他,目光越过眼前惨景,投向雪原深处那些仍在绝望跋涉的黑点,眸底暗色翻涌,如同酝酿着暴风雪的深渊。
“信物……死物而已”更何况这不过是父王赏他的众多珍玩之一罢了。
远处,几只嗅到死亡气息的秃鹫盘旋而下,黑色的羽翼在血色残阳下透着阴森不祥。
它们落在尸堆旁,尖锐的喙毫不犹豫地啄向一具冻僵的尸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笃笃”声。
戚镕丞的目光扫过那些贪婪的黑影,又落回解天逸紧绷的脸上,声音依旧平淡:“传令粮料使,就地放下五十担粮食。”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亲自挑选一队人马,留下护送流民、分发粮食。”
“殿下!” 解天逸脸色这才大变了,单膝跪地,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此乃征北行军粮草!若挪用赈济流民,消息传回朝中,那些……那些虎视眈眈之人,定会参劾殿下,届时……”
婢女已匆匆取来笔墨,戚镕丞置若罔闻,执笔欲写手谕。
“请殿下三思” 解天逸十分情急。
他与太子多年相伴,情分非比寻常,此刻阻拦之意中满是担忧。
戚镕丞执笔的手顿在半空,他忽然侧过头,压抑地轻咳了一声,苍白的唇角转而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讥诮弧度。
“天逸,起来吧,无妨。” 他声音轻飘飘的,并不将谢天逸口中那些虎视眈眈之人放在眼里。
“让那些疯狗叫唤去。横竖在他们眼里,孤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抬起眼,望向那些在寒风中瑟缩、在死亡边缘挣扎的身影,眼底那抹讥诮褪去,升起一种悲悯。
“眼下冰封千里,生灵涂炭,眼睁睁看着他们冻饿而死,想必父皇天纵英明,勤政爱民,也不会容许。”
他不再看解天逸,喊内直郎取印玺来。
解天逸看着太子苍白侧脸上那毫不容动摇的神色,喉头滚动,他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他起身便去安排。
仪仗复行。
鎏金马车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八宝璎珞车厢在颠簸中轻轻摇晃,一丝天光从晃动的车帘缝隙漏入,恰好落在戚镕丞执卷的指节上。
因着方才在雪原解下裘袍赠人,那玉雕般的手指,此刻已被寒气侵透,泛起一层病态的淡青色,指尖甚至微微颤抖。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车帘外,北风卷着碎雪,如同无数沙砾,持续不断地击打在朱漆车辕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戚镕丞端坐于马车深处,厚重的貂裘将他清瘦的身形紧紧包裹。怀中,错金嵌宝的鎏金手炉煨着最上等的银骨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
然而,这足以融化冰雪的暖意,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阻隔,无论如何也暖不透他那双冰冷的指尖。
“殿下,前面就是縻州城了。”
解天逸策马贴近车窗,玄甲上凝结的冰晶随着马背颠簸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脆响。
戚镕丞微微颔首,刚欲开口——
一股极其熟悉的、蚀骨钻心的寒意,毫无预兆地自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游遍四肢百骸。
“咳……” 他蓦地攥紧了袖中玉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抵住毫无血色的唇畔,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苦呻吟,硬生生咬碎在齿间。
瓷白的面容上,瞬间褪尽血色。浓密如鸦羽的睫翼剧烈颤抖了几下,最终无力地覆下,在眼睑投下浓重的阴影。
车帘随着颠簸垂落,割碎了透入的光线。昏暗的光影里,只见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生将涌至喉间的一股腥甜铁锈味咽了回去。
锁香寒,又发作了。
这鎏金嵌玉、极尽奢华的移动暖阁——双层松木车壁间絮满北疆雪棉,镶嵌云母片的透窗悬挂着整张雪貂垂帘,坐席上层层叠铺着最柔软的墨狐裘褥,错金熏笼里无声燃烧的银骨炭散发着融融暖意,此刻,在这阴毒的寒意面前,竟显得如此徒劳。
那冰冷的痛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啮咬着他的经脉,深入骨髓。
这具被剧毒侵蚀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件由寒玉雕琢而成的器皿,冰冷从内里透出,稍有不慎,便会彻底被霜毒浸满、碎裂。
初时只是细密的、无处不在的刺痛,如同万千根淬了寒毒的冰针,在四肢百骸的经脉中疯狂游走、穿刺。不过片刻,那痛楚便骤然升级,化作山崩海啸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巨锤,将他全身的筋骨寸寸碾碎,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冰锥反复贯穿。
这毒已伴随他数年,每月必发,一次发作便是数日生不如死的煎熬。初时是深入骨髓的刺痛与寒冷,继而浑身瘫软如泥,提不起半分力气,直至第三日方得一丝喘息。
此番出巡,自雍州启程已逾月余,为保途中不出差池,启程前戚镕丞已过量服下了压制毒性的猛药。药力支撑至今已是强弩之末,毒发虽迟,如积压已久的火山,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戚镕丞强忍着几乎撕裂意识的剧痛,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青玉药瓶。
指尖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光滑的瓶身。他颤抖着地拔开塞子,倒出一粒赤红如血的药丸。
药丸色泽妖异,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掌心,更显触目惊心。
他将药丸送入口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腥气瞬间在舌尖炸开,弥漫至整个口腔。
药力迅速化开,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暖流,勉强将那噬骨的剧痛压下三分。
冷汗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他已倒靠在车壁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的神经。
“……传我命令……”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艰难挤出,带着碎玉投冰般的清冷与痛楚,“加速……行军!”
縻州城饱经战火的轮廓,如雪原尽头的巨兽,终于在风雪中显现。
戚镕丞已无暇他顾,寒毒肆虐,每一次颠簸都似脏腑置于冰砧捶打,冷汗浸湿鬓发,齿间血腥弥漫。
解天逸也察觉到太子身体有恙,忧心如焚,紧贴车窗:“殿下!我们马上入城了……”
“咳!咳咳!”素帕洇开刺目猩红!他喘息,眼底血丝密布,眸光却冷冽如冰。
他知道,纵使身体孱弱如斯,但他必须要坚持住,縻州城内,还有真正的棘手之事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