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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疆战神入迷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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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銮驾历经十日风霜颠簸,终于踏入了这座被战火反复淬炼的边城。
青铜兽炉中,名贵的龙涎香竭力蒸腾着暖雾,却丝毫驱不散窗外铁锈与焦土混合的硝烟气息。
那味道顽固地渗入大殿的每一寸雕梁画栋,甚至缠绕在鎏金烛台摇曳的光晕里。
主位之上,戚镕丞端坐如仪。一袭月白色蟒袍,其上细金密绣的云纹在烛火摇曳下流转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剔透。
殿内充斥的浓烈行伍气息——那是混杂着汗味、皮革味、以及无数天乾信香的磅礴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本就因长途跋涉而濒临极限的感官。
锁香寒的毒性被这无处不在的乾元气息激得蠢蠢欲动,在经脉间尖锐地游走、撕扯,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细密的冰针穿刺般的锐痛。
宽袖之下,无人得见,他置于案几上的指尖正以极焦灼的频率叩击着檀木桌面,每一下,都在强行镇压着翻涌欲呕的毒性与体内本能的惊惧战栗。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被殿内沉闷的空气悄然蒸干。
縻州是安西都护府治下咽喉,此刻戍守此地的,是北庭郡王府嫡子,弱冠之年便已威震边陲的“武威将军”——吴恽,他身兼安西四镇节度副使、北庭都护府司马,实掌北疆三百里生死防线。
此刻他列位席间,玄甲厚重,烛光在其上流动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并未加入喧嚣的推杯换盏,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穿过氤氲的酒气与喧哗,带着隐隐的探究,牢牢锁在尊位那年轻的储君身上。
少时在宫中,他依稀见过还是六皇子的戚镕丞,彼时便觉这位皇子貌美而温驯,却似笼中雀鸟,毫无锋芒,不想一朝分化为天乾竟能入主东宫。
他本非嫡出,纵然他母亲出身定国公府,但眼下他母妃已逝,没了成为皇后的可能,朝野上下皆知其母族并无依仗,更无甚治国建树,活得像个中庸一般,众皇子中,比他能征善战的,比他文采卓绝的更是不缺。
只是他对昭帝向来唯命是从,从无违逆,昭帝曾在早朝上亲口称赞太子“恪守本分”,也许正因如此才颇受皇帝宠爱。
此刻,吴恽的目光逡巡般扫过太子过分苍白的脸、微微蹙起的眉尖,以及那似乎因酒力或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光——但他却觉得,太子并非旁人都以为的能力中庸。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阶下众将齐声祝酒,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回荡,震得烛火都晃了几晃。然而,这祝词尚未落定——
“咴咴——!!!”
殿外骤然炸响惊雷般的马群嘶鸣声!紧接着,雕花木窗被骤然映亮——远处烽燧台上,冲天而起的烽火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整片天空都染上了狰狞的血色裂痕。
远处骤然吹响的、带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如同潮水瞬间席卷了大殿。
一名侍卫撞开殿门,甲叶上犹带霜雪,声音嘶哑如裂帛。
“报——!赫连部斥候精锐现于二十里外,正向我方哨所突袭!”
殿内霎时炸锅,有将领拍案而起,须发皆张,高声叫道“迎敌!”,亦有文官面色惨白,仓惶失措,酒杯失手跌落,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金砖地面,刺目惊心。
混乱之中——“锵啷!”一声金铁震鸣,吴恽已霍然起身。
玄色重甲在烛火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将军身高九尺,气势如虹,瞬间爆发出令人窒息的乾元威压和凛冽杀气,将满殿的喧嚣都压得一滞。
“殿下”他声音沉凝如铁,抱拳行礼的动作带着千钧之力,玄铁护腕撞击出沉重的闷响,“军情如火,臣请即刻御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主位之上。
只见那鎏金酒樽在戚镕丞指间轻轻一转,琥珀色的琼浆在杯中漾开涟漪,映出他眼底的凝重。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显得温顺平和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得如同万年寒潭,清冷的声线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骚动与殿外隐隐传来的金戈杀伐,落在每个人耳中:
“大晏立朝四十余载,煌煌疆土——”他缓缓起身,月白蟒袍垂落,身姿挺拔如孤峰雪松,透出一股渊渟岳峙、不容侵犯的威仪,那刻意释放出的、属于皇族天乾的信香陡然变得锐利,如同无形的利刃扫过全场,“岂容胡马肆意践踏?”
他举起酒樽,目光扫过阶下那一张张或惊惶、或愤怒的脸,最后落在吴恽那写满杀伐、线条刚毅的面容上。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与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
“这一杯,敬诸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必胜!!!” 太子平静话语中蕴含的力量与那视敌军如无物的睥睨姿态,瞬间点燃了所有将领胸中的热血,震天的怒吼如同海啸爆发,几乎要掀翻殿顶。
血气上涌,无数天乾的信香在殿内激荡碰撞,如同无形的风暴。
然而,就在这呼声达到顶点之时——
戚镕丞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晃,杯中酒液泼洒出些许,溅落在月白的袖口,洇开深色的、刺目的痕迹。
他身形猛地一个踉跄,扶住案几边缘的指节瞬间绷紧,寸寸发白。
体内毒性被方才强行提气激得骤然发作,如同无数毒蛇在经脉中疯狂噬咬,戚榕丞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冷汗,沿着脸颊滚落。
那张苍白如玉的脸庞上,两颊反而浮起如同醉酒般的嫣红,冲淡了平日的端方矜贵,显得平易近人。
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那刻意维持的天乾信香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大半,一股极淡、极清冽的翠竹气息,微弱地逸散开来,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殿下!” 一直侍立在旁的解天逸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几乎半倾的身体撑住。
“殿下醉了”解天逸怕人察觉戚榕丞有恙,假借酒醉遮掩。
吴恽亦箭步上前,带起一阵劲风。他离得近,方才那股转瞬即逝的清冽气息虽微弱,但他身为天乾,感知力又非比寻常,怎会探知不到,他眉头轻皱,对太子的好奇更多了些。
他沉声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定是乏了,军医就在偏帐候着,不如……”
“吴将军。” 戚镕丞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借着解天逸臂膀的力量,撑着站直了身体,仿佛刚才的虚弱从未发生。
然而,那声音虽依旧带着方才下令时的果决肃杀,细听之下却已染上了颤抖和力竭的沙哑,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时不我待”
殿外,战马的长嘶与兵戈的碰撞声愈发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请将军……速速迎敌”
吴恽怔住,他看着太子脸颊的嫣红,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威仪与此刻强弩之末的虚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只是此刻,他的确有更重要事值得去深究。
他按住腰间蹀躞带的手青筋毕露,再无半分犹豫。
铁甲铿锵,他单膝触地。
“臣——领命,请殿下安心歇息,静待捷报!”
众将也紧随其后,纷纷退出了大殿。
一场接风宴被突如其来的袭扰打断,殿内骤然空寂下来,方才的歌舞喧嚣与热血仿佛被瞬间抽空,只余下未散的酒气、驳杂的天乾信香与龙涎香徒劳地纠缠着那顽固的硝烟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沉重的殿门被金吾卫合力缓缓推上,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嘎”声,最终彻底合拢,试图将喧嚣、铁蹄、号角与那令人心悸的血色烽火悉数隔绝。
戚镕丞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丝线,强撑的意志也逐渐瓦解,体内的剧痛和虚弱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软倒,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搀扶着他的解天逸身上,月白蟒袍下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殿下!”解天逸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焦急,手臂稳稳地承托着他,支撑着他不滑倒。
“回…寝殿…”戚镕丞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解天逸听清了,半扶着他穿过回廊,廊柱在昏暗的宫灯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远处,赫连部进攻的战鼓声因殿门的关闭而稍弱,但依旧如同沉重而暴虐的重锤,一声声,穿透厚重的城墙,击在戚镕丞的太阳穴上,每一次鼓点,都碾过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将他试图凝聚的意识击碎。
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狂风中打着旋,扑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庭院里,几株虬劲的老松枝干在朔风中疯狂舞动,发出凄厉的“刷刷”声。
扭曲的枝影被殿内透出的、摇曳不定的烛光投射在冰冷的窗纸上,张牙舞爪,不断变幻着形状,宛如无数从地狱深渊伸出的鬼爪,撕扯着这被高墙勉强围护住的虚假安宁。
终于踏入寝殿,厚重的殿门隔绝了那催命的鼓声与窗外狂舞的树影。
解天逸小心翼翼地将戚镕丞安置在榻上,为他盖好锦裘,便悄然退出殿外。
沾到床褥,戚镕丞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彻底耗尽,太子的骄矜、储君的威仪、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剥离。
他侧身蜷缩起来,仿佛这样能抵御体内肆虐的寒毒和外界无形的重压。殿内燃着火炭,锦被触手却仍生凉,他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
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负,任由自己浸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无底的寒潭,不断下坠。
然而,就在彻底沉沦的边缘,那缕清冽如幽竹、独属于坤泽的气息,在主人昏睡间,如同挣脱束缚的幽魂,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萦绕在空旷的寝殿之内,丝丝缕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