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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学校附近的面店生意还是一如往常的好。

      红汤面上浇上青椒鳝丝浇头,洒上青翠的葱花,热气腾腾地端上来。

      周围几桌都是年轻的大学生情侣。左边一对,正一起看着同个手机嘻嘻哈哈;右边一对我捞你一点浇头吃,你捞我一点面条吃;还有一对什么也不做,对着桌子上一桶筷子在羞涩地微笑。

      我一边吃面,一边看着周围各色青春的脸,感叹道:“年轻真好。”

      “你七老八十了吗?”

      “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就毕业一年多,还不到两年。我就觉得自己老了。特别是每次回学校周围来吃饭,看见这些在校生,特别是那种大一新生,打打闹闹,蹦蹦跳跳。就会觉得,真是青春洋溢啊。我大一的时候难道也是那样吗?”

      我挑起一筷子面条问支维安:“你认识我的时候,你觉得我青春洋溢吗?”

      “没有。你皱紧眉头、苦大仇深地对着那本法理书,很久也不翻一页。要不是我也学过那版教材,我都要怀疑你的书是不是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我当时就想,这个学生,是不是太笨,所以才需要那么用功。”

      “原来那时候你暗地里在骂我笨。”

      “但看你苦着脸一行一行继续看书,笔记越记越多,越记越厚,书却越看越薄了。每次周三去咖啡馆,瞥一眼你的书,发现没看过的地方又变少一点。就觉得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再难的地方也能翻过去。”

      “你那时候也挺难的吗?”

      “比现在好点。”

      “为什么?你爸不喜欢你吗?”

      “他子女太多了,就跟他的女人一样。多了,他就不知道到底最喜欢哪个了。而且他们有妈、兄弟、姐妹、姨舅表亲,我一直是一个人。我妈活着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因为她不愿意接近我爸。我外公也不让我家亲戚接近我爸。所以他们有亲人帮忙在我爸面前说话,有转圜的余地。我没有。”

      我懂了。

      “所以你不能在大事上违背你爸的意愿。”

      他看着我:“对。”

      我们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我受伤的右手吃面很不方便,所以我是用左手卷着面吃的,吃得很慢。

      这是我们最后一顿饭。

      他比我先吃完,问我:“那个人要见你的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办?”我给面条倒入一点醋。

      “可能我会去见他。毕竟只是见一面。”

      “我不去。我只有一个爸爸。也不想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了。”我喝了很多热气腾腾的汤,胃舒服了很多。

      这些充满热量的食物好像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说:“我想好了,他威胁就威胁呗。如果我小叔叔一家知道了就知道了。说实话,我在想,我要不要自己提前把这件事告诉小叔叔,那就再也没有人能用这件事威胁我。”

      我用勺子在汤里面搅了搅,然后舀了一大勺,喝掉。

      支维安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藏着一个秘密很不舒服。我最开始没说,也不是怕失去亲人,我只是不想我爸死了还被人嘲笑。觉得他连一个自己的骨肉也没留下来。我想每年以他亲女儿的身份给他去上坟,我想留在他的亲人身边,我想永远姓赵。”

      “那你为什么又考虑说呢?”

      “因为骗人很难受,要用好多其他的东西去弥补这种亏欠。我对我小婶婶几乎是百依百顺,可我逐渐觉得做起来很累。我觉得也许我的人生计划没办法和他们对我的期望统一起来。他们希望我尽快成家,生个小孩,有个自己的家。我却还想存点钱然后考研,做个厉害的刑事律师。”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要给我小婶婶生活费,我本来不用考虑先工作再考研,也不需要那么拼命存钱。因为我知道律师早期工资太低,我才需要先走一段时间弯路存生活费。但弯路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所以我最近在想,失去就失去吧。如果这些亲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吧,说不定对你还是件好事。我就这么想的。”

      “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心狠的啊。”

      “嗯。”

      “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准备以后也要把这种心狠用到我身上来,对自己说失去就失去吧,说不定对你还是件好事。”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是,我昨天就已经对自己这么说了。我是告诉你,从吃完这顿饭开始你也要对自己这么说。”我轻声低喃,仿佛启动一个咒语。“失去就失去吧,失去赵远优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我们沉默良久,然后起身结账。

      柜台上的小罐子,插着一大朵蓝绣球的干花,边缘发黄。

      我把我那碗面二十一块钱,数出纸币和硬币放到柜台上:“老板,分开结。”

      他问我:“赵远优,你需要做到这样吗?”

      我没看他:“从现在开始,需要了。”

      支维安在面馆门口的小路上拉住我。

      大概记得我右手受伤,所以他拉住的是我的左手。

      小路仅有一盏路灯开了,照着隔壁居民小区探出头的枇杷树。墨绿色的叶子隐在黑夜里,有种毛茸茸的质感,像无数猫的尾巴。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然后我把裹着纱布的右手像下午那样高高地举起来了。像我很久之前在一个九月阳光暴烈的下午就应该做的那样,把手举起来了。

      支维安一动没动,他没放开拉着我的手。

      我又把手放下了。

      我跟他说:“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做了该打的事,却没被我打过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你不忍心。”

      “所以,请别利用这种不忍心。”

      他突然说:“你要不要利用利用看我的这种不忍心。我今天晚上特别不忍心。所以你提一个要求,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说好。就算是你最早在餐厅里提过的那个要求也没问题。”

      我看着他。

      我在餐厅里提过什么?

      第一次吃饭的时候,还给他戒指,抹着眼泪很丢脸地哭,然后跟他说……

      你跪下来求婚试试看啊?

      突然之间,周围的路灯在未尽的黑蓝色夜空之中全部亮起来了,一盏一盏,犹如遥远的星光映在海中,随着海浪翻起,被骤然推到眼前。

      我突然感到心脏猛地跳高,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随意在零食铺里挑选最喜欢零食的时刻。

      仿佛童话主题的贺卡翻开,戴着红帽子的圣诞树上,金色铃铛拂动,米粒大的灯泡,点缀其中,犹如梦境。

      可我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电线杆上戴着黄帽子的工人,路灯忽然又暗了,像亮起来那么突然。
      现实不是童话,路灯忽闪忽明,也不是奇迹,只是线路在维修。

      我在黑下来的那条小路,对支维安说:“你有爸爸,我没有了。你知道吗?要是拿我爸来跟你交换,二十个你换一个我爸,我都会换的。”

      “等过了这不忍心的瞬间,我对你来说,又值个几分之一的你爸呢。对你来说,你从小到大想的,不一直是坐到他身边去吗?如果我挡在你去他身边的路上,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块你想绕开的石头。所以你就按照你原先计划的,好好呆在你的19楼,如果做得到,就坐到他身边去。我要呆在5楼,按部就班地按照我的计划本生活。所以我的要求就是:我们要绕开彼此,就算在电梯间里偶然遇到了,也要假装看不见,省得成为彼此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连刚才那唯一一盏路灯也不亮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是听见他回答我一声“好。”

      声音犹如我们认识的最初,不带一丝波动。

      也许是因为这么难的决定我都迅速做完了,一切好像都变得容易。

      那天晚上我给那个陌生手机回了电话,告诉他,我绝不会见他,如果要告诉我小叔叔一家,悉听尊便。

      还给我小婶婶打了个电话,说,我和姓黄的是绝对不会谈下去的。我们结了仇,他害我失业了。所以下个月生活费我只能减半给了。

      小婶婶问我:“怎么会结仇了?”

      我说:“小时候他和班上同学一起因为我妈的事骂我,我往他嘴里塞了纸。他记着仇呢,所以才来追我,故意恶心我。今天他在我办公室骂我们家,我砸了东西,被开除了。现在还没找到工作。”

      “还敢骂咱们家,这姓黄的真不是个好东西。别说砸东西,就砸了他又怎么样。”

      听小婶婶的语气,她似乎瞬间恨上了姓黄的。毕竟她最喜欢的是可以拿到手数的钞票。而且她有个优点,是护短,自己骂家人可以,听不得别人骂我们家。

      我还跟她说:“小婶婶,等过年我回家的时候,我有点事跟你和小叔叔说。挺重要的。”

      小婶婶语气有点迟疑,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跟我说:“别的先不要想,你先好好找工作,啊。”

      但第二天上班,麻烦事来了。

      昨天下午的事似乎在全公司都传开了。

      办公室的气氛始终有点怪。齐姐还是正常上班,刘明珠始终欲言又止,霞姐倒是蛮开心的,一直说我就说我们小赵不错的,钱益和王翔见了我一直在尴尬地笑。

      钉钉上,不断有人问我:“都说你是支总女朋友,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是。”

      “可只有女朋友才会用那种口气对老板说话吧。”

      “搞错了吧。”

      “好多人在走廊上看见了哎。”

      过了一会又有别的消息来了。

      “据说营销部有个人骚扰老板女朋友被老板砸破了脑袋,你听说了没有?”

      “……”

      “你没听说的话,帮我问问刘明珠啊,她消息灵通啊。但我发她消息,她一直不回。她今天在忙什么?”

      众多消息里,人事部小何的消息最为醒目。

      “赵远优,你不用辞职了。后来我们部门又找黄孝亨谈了话,杨副总还说要找做法医和刑警的朋友过来好好给他验验伤,看他这伤到底怎么来的。他就慌了,就说了实话。其实我昨天就看出来了,怎么可能溅得那么规则。他老骚扰女员工,之前也有别的部门的女生来投诉过,只是大事化小了。这次可不能这么算了,杨总已经把他开除了。杨总让你安心上班,还说你要是早跟他提一下支总,就没这么多事了。”

      我回她:“我辞职信写好了,今天我就会提交。你可以告诉杨总,我和支总没有任何关系。”

      黄孝亨的额头上的伤口弄清了,欺负过我又被我欺负过的人被开除了,我开心吗?不开心。

      我毕业快两年了才懂得社会上的一点事,支维安曾经告诉过我的“成熟的人际交往中,提个名字就够了”我到今天才亲身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什么都不用做,自然会有人上赶着帮他做这些事。

      所以呆在19楼多好,坐到他父亲身边去多好。

      我感到可悲,为我自己,为黄孝亨,为支维安,为这楼每一层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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