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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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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亨突然在走廊上哼起那个顺口溜的调调,真奇怪,明明过去那么多年了,那节奏我却记得那么清楚。仿佛昨日还响在我耳边。
怪不得这个看似在追求我却始终在恶心我的人,会眼带血丝地问我,你记得我们是同学吗?
“小破鞋,破鞋小,下坤镇最美丽的女人在哪里,在河里,在船里,就是不会在家里。如果你想找到她,只有一个好办法,问问六年一班赵远优,她的妈妈在哪里。”
多么朗朗上口啊,小孩们总那么有才华,我都不由地低声跟着念起来了。
黄孝亨耳垂上那颗巨大的痘痘更饱满了,随着他腮帮子一动一动,得意地一颤一颤泛着红光。
走廊转弯处,放着一个观赏用的陶瓷花瓶,瓶体厚重,脖颈细长洁白,非常顺手。
我走在最后,抄起那只花瓶,高高地举起。
有人叫着我的名字,从后面猛地抱住了我,死死地扣住了我举起的右手。
所有嗡嗡的马蜂声都暂停了,顺口溜的声音也停了。
走廊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停顿住了,像一幅巨大的流动的画面按了暂停键。大会议室里刚散会的人都停住了脚步。
身后那人死死扣住我的手,“放下!赵远优,放下!”
我没动。
他一点一点拉下我的手。直到我垂下手臂,他才慢慢松手。
我冷笑一声,把那个花瓶以掩耳不及的迅速甩到前面黄孝亨的脚下。瓶体破碎,瓷片溅裂,吓得“皇上”跳了跳脚。
“像这种孬种,吓吓胆子就破了。”我挑着眉说。
身后那人握住我的肩膀,让我转向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感觉有人在微微发颤,不知道是我还是他。
“你告诉我,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在那发沉到吓人的声音里,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没做什么,就是嘴贱而已。”
“那就别跟这种人较真。” 他声音很沉,可眼睛有种奇异的温柔,仿佛医生在安抚一个发病的病人。
“我没跟他较真。我就是告诉他,我不是说大话。他说了被我打成轻微伤,那我就让他被我打成轻微伤。”
我满不在乎地笑。
“我就是要告诉这种人,招惹我赵远优是没好下场的。”
他蓦然低头,用手指展开我手掌。我掌心上有两个深深血痕,又红又肿,皮肉翻开,那是中午我砸玻璃瓶留下的。刚才用力之下,又流出血来了。
他用拇指抚摸我伤口周围,似乎在痛惜我,手指都沾上了我的血。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突然一把用力推开他。
“你也是,支维安。你也别来招惹我。下一回,我也不会再是吓吓你而已。”
我走开两步,发现另一只手里搁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碍手的硬物。
我随手扔掉,然后自顾自走开。
走了一半,才想起被我扔掉的是一支笔,人事小何的一支水笔。那是刚才借我在处理结果上签字用的。
我弯腰捡起来,然后在袖子上擦掉笔上的血渍,走回去还给小何,跟人事部的人说:“你们算一算,到时候我来办退工的时候,把花瓶的赔款一起交了。”
回到办公室没一个人敢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跟一个人说话。
原来辞职信的电子版找不到了。我从抽屉里翻出被我保存的特别好的那份,照着打了一封。
打完后,看到那个背面的“有”字,觉得特别讽刺。我原来还把它当宝贝似的收着。
我抬手把它撕了,扔进了放着玻璃渣的垃圾桶里。
刘明珠在钉钉上问:“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我看钉钉上显示她正在输入,但她一直没打出来。
快到下班时,有个人进了我们办公室。
“其他人先走。赵远优,你留一下。”
我很漠然,继续把辞职信打出来,签了个名字。
其他人都走光了,他拖了张转椅坐在我侧边,一直看着我。
我签完了名字。
外面有其他办公室的同事不断穿过走廊,半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上身影隐隐绰绰。
我盖上笔盖,把笔掷到笔筒里,发出很没意义的“擦”的一声。
看他目光扫向那支黑色水笔上,我换手又把它拿起来,在手心抿掉了那褐色的一块,又把它扔回去。
然后摇了摇笔筒,把筒里面的水笔一支支拎起,再放回去,仿佛只是在整理东西。
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语调也拖出了那种腔调。
“什么事?”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今天很不对劲。”
“你才不对劲。有事为什么不把我叫去19楼你的办公室问,你不觉得这样影响不好。”
“再怎么不好,下午都影响过了。何况你不是要走。”
他把桌上那份辞职信竖起来,眼睛在垃圾桶那边停留了一会。里面有什么,一封信,玻璃渣和我的血。
“手伸出来。”
“手?”
“不是现在动个不停的这只,是受伤的那只。”
我没伸出来,只是停下摆弄水笔的手,然后把另一只手藏到了桌下。
“伤口很深的话要打破伤风针。”
“我有数,没那么深。”
“不深的话,签个名,笔上还会留血迹?”
“……又不多。”
“那最好还是要看医生,掌纹留疤的话会改变人一生的命运。”
我切了一声,“你还挺迷信。”
他把他左手伸出来,他的掌纹被一条疤痕截断。
“大师说这个疤痕在生命线显现的时间段是28岁,你知道我28岁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着我。
“什么?”
“我遇见了你。”
我不屑地看着他,把我桌子上的一大瓶绿萝往角落里推了推。
“我说过你别来招惹我。”
“赵远优,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你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招惹我。反过来却不行,你觉得这公平吗?”
“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公平的事。”
“但我和你之间,从前一直就很公平,不是吗?”
他很黑的眼睛盯着我。
我简直要笑死了,我真的就笑了出来。
“我和你之间很公平?这话你也能说出来。”
“你知道我最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你最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你在乎我的心情,我也在乎你的心情。我们秘密共享,心情也同频,这样还不公平?”
他对着我说:“所以告诉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那个你想打的人,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另外的事,让你今天这样自暴自弃。”
“我没有自暴自弃。”
“没有吗?赵远优,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你今天下午到现在没有在自暴自弃?”
我撇开脸不想说话。
“那我就一个一个猜。你信不信我总会猜到的。我对你的了解,也许比你以为的还要多。我甚至连你小学打过同学的名字都背得出,你信不信?”
我猛然看他。
“你查我查得那么细。”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要么不查,既然要查的时候资料总要弄全一点。你肯定不知道,你在咖啡馆那次骂完我之后,你去过的那个房子书房的抽屉里就有你小学和初高中时代的毕业照。”
“你……你像个变态!”
“现在有力气骂我了。有精神骂人是件好事。那你有力气告诉我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
“那我来猜一下。有人保外就医,想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你不想见。”
“你……”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前半段查的,后半段猜的。”
我忽然失去力气,趴到了桌上。但说话仍然很硬。
“对。”
“你不想见?那就不见。”
我从桌上重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
“那个人,也用和你以前的一样的手段。威胁我,不去见他,他就告诉我小叔叔一家我到底姓什么。”
“世界上的坏人总是手段相通是不是?所以你才迁怒到我。”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笑笑,“我发现人真的不能做坏事,动一点歪脑筋,很久之后都要受到惩罚。”
然后他又低头看着我。“逃不掉,躲不过。”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我才特别烦。”
“别烦了,我带你去看医生,路上一块帮你想想,把事情解决了,好不好?”他站起来,拎我桌上的包。
“不好。”我没起身。
他垂头看我。像缺水的绿萝那样垂着头。
“我知道你要说不好。你打定主意要走,这是我们分开前最后一段时间。我陪你走两步好不好?允许我陪你走两步,然后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快速转身。”
在诊所,我的右手被缠上厚厚的白色纱布。
打破伤风针要做皮试。手臂被扎了个包,被护士用蓝色圆珠笔画了个圈。
“好了,等二十分钟。”
我看看手上的包,“像蚊子包。”
护士笑了,“都说像蚊子包。”
另一个护士说:“我看就像小孩的半个屁股。”
“那是你刚生了孩子。”
“还能像什么,我来想想。”
角落里有个一直埋头填表格的护士突然说:“像不像一半的手铐。”
我看了她一眼,不认识。她看也没看我,理理表格,往办公室里面走。
白墙之上,圆形的挂钟内,纯黑的指针一格一格划过。
手上的包还在,没红也没肿。
“医生说再深一点就伤到手掌肌腱了,你竟然还能用它砸花瓶,还能用它打字。”
支维安啧啧称奇。
“我还用它推了你呢。”
“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对我来说,挺值得骄傲的。上一回不就是你推开我吗?”
他点点头:“不是说记性不好?我看你现在记性变好了啊。”
“又没得失忆症,要是人人都能随便失忆,就没有下午那回事了。”
“我问你,要是我没阻止你,你真会砸他脑袋吗?”
“不会,我就吓吓他我又没疯。”
“实话。”
我心虚地微微掉开头。“……我不知道。”
他皱起眉头,声音明显提高了。“你还上小学吗,还跟孩子一样打架。再说了,你一个女人真打起来你觉得你能占便宜?”
“少瞧不起人,我打架还真没输过。”
“那都是小时候吧。”
他语气变得很严肃,“知道自己不小了,知道自己有冲动的毛病,就好好改改。酿成大祸怎么办?除了打架就没别的办法解决了?”
我突然重新变得好斗了起来,下午那件事涌起的热血仍在我身体里敲打着鼓点的余声,顺着那鼓点,更早的事像河面下的垃圾,缓缓浮起。
“打架最直接。这样别人就不会觉得你好欺负。他们就会知道,就算欺负了你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他淡淡地评判道:“最直接的方法往往是最蠢的方法。头脑简单时才用最蠢的方法。”
他那副局外人的模样,让我想到我小学时的一个年轻班主任。他每次都把我和打架的同学各打五十大板,互相教训一通,各写一份检讨书然后就息事宁人。
我从他办公室离开的时候,不止一次背后听见他对其他老师说,不就这点事,听久了不就应该麻木了,怎么还能打起来。
“你知道什么?你试过好多年没有一个朋友吗?你试过被周围几乎所有人都翻来覆去提醒你有个多么恶心的出身?你试过把骂你的同学揪去校长办公室,校长教训了她后,低声对班主任说可这也是事实吗?你试过高考考了全市最高分后,全镇把你爸妈的事再翻出来说一遍吗?我以前要是不打架,那我就只有一路受欺负的份!你什么都没试过,你凭什么来跟我说这种大道理。”
他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都没试过?”
我心狠狠揪了一下,顿时沉默下来。我怎么会忘了。
人性这么相通,孩子与孩子之间又有什么两样。
“我打架也很厉害。我可不止考全市最高分。”他还是那副很淡的口吻,把自己也当局外人来看的口吻,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他在炫耀自己。
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怎么这么快又换了一副表情,刚才还一副想找我打架的样子呢。”
我垂着眼不自在地撇向一边。
碘酒的气味从纱布下面散发出来,然后进入我鼻腔,微酸,呛鼻。
世界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和我感同身受呢。
余光里,他看了我一会,然后一直看着空气,手指微微曲起,似乎正压在下午指给我看的那道疤上。
“比起现在,还是刚才那副龇牙咧嘴想打架的表情好。”
“那你刚才还教训人。”
他脸上并没有笑,可语气却明明想逗笑我。
“你不是叫我一声爸嘛,那我就能教训教训你。”
我哼了一声,转过头,看着墙角。
他看我不说话,过了一会,拿脚尖踢踢我。
“喂,这回怎么不说爸,我知道了。”
“你叫我妈,我就喊你爸。”
他笑了。“知道错了吗?”
我仍有点不宁愿。只是不想再提打架这回事了,不管是我的打架,还是他的打架,我的以前,还是他的以前。
“知道了。以后不打架。”
“说得这么老实,反而不可信。”
“……反正要打架也不打脑袋了,好了吧?”
“嗯,真要打架的时候,记得叫上父母。”
我狠狠哼了一声。声音夸张到有点过分了。
过敏测试做完后,我去打了针。支维安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拿掉按着针孔的棉花。还有血,于是再按一会。
他看着我包起来的手掌,“你可能也会留疤。”
“留疤就留疤。我又不怕什么命运改变。再说了,按你的说法两个疤说不定是改两次,调个头又绕回去了呢,就等于没改。”
我觉得我的声音也有点过分夸张,夸张到漂浮,让我不停地想找点什么事来做做,来遮盖掉和他并排坐在一起的时间。
好在这时候我发现,纱布上有一根线头脱了。
我用没按棉球的那只手,把它扯下来,随手扔掉。可能是因为静电,它又被吸回来重新沾在我掌背的纱布上。
我想把它扯下来再扔出去。但毕竟一手按着棉球,姿势有点别扭,结果扯开了更多线头。
它们像一小截流苏似的在我手掌上招摇。
我慢慢地,把它们一条接一条都扯下来,扔掉,像要扔掉那些多余的、不该存在的情绪一样。
支维安突然伸手,按住那一小截流苏,“好了,再扯就要重新去换纱布了。”
他的手指只是按在纱布上,没接触到我任何皮肤。纱布那么厚,我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我感到纱布之下,手心的伤口像下午他抚摸我手心似的,带着微微麻痹的肿痛。
我把身体慢慢朝向另一面,缓缓把受伤的手移走,然后藏到膝盖与大腿的腿弯之下。
他一直看着我的动作,然后眼睛抬起来,盯上我的脸。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好像好久没人陪我一起打过针了。你生病时有人陪你吗?”
“以前有。”
“谁?”
“徐威。”
“你现在的司机呢?”
“现在自己开车。”
“为什么?”
“怕了。”
我拿掉棉球,看看手臂上遗留的小小针孔。
被针扎过的针眼隔天就会消失,被背叛的记忆不知道要多久消失。
不想继续跟他聊让他不愉快的话题,于是我问他:“哎,你真的背得出被我打过的人的名字啊。”
“背不出,不过我知道有下午那个。”
“我就说怎么可能。那抽屉里的毕业照也是骗我的吧。”
这句话我问完就后悔了,可他已经回答了。
“那是真的,你下次自己去看。”
“我不会去看。”我很生硬地说。
明明想聊点开心的话题,怎么还是聊到不开心的地方来了。
“也是,我说错了。”他怔了怔,随即说,“去吃饭吧。”
“我回家了。”
“你没听过事不过三吗?我们吃完这第三顿饭,就散得理所当然了。”
“是吗?”我也愣了愣,用没受伤的左手数了数。“可我们已经吃完三顿饭了啊。”
“没有,第一次请你吃饭时,你全场在哭。我就吃了两口,后来我饿了一晚上。所以那不算一顿饭。”
我低头看了下胳膊上的针眼,犹豫了很大一会,然后抬起眼睛,下定了一个决心。“……那事不过三。”
“好,饭不过三。”
我故作活泼地说:“那能不能不要去之前那家餐厅啊,穿邋遢一点好像亵渎了环境,不吃光又好像糟蹋了艺术品。服务员个个都打扮得比我精致,可其实除了甜品也没什么好吃。
“那上次你为什么要选那家?”
“我以为你喜欢。”
“我以为女孩子喜欢。”
我们两个很无语地互相望了一眼。
“那你想吃什么?”
“面,热的。我今天胃不舒服。”
他嘴唇微动了一下,又好像临时改了口一样。“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们学校旁边就有一家还可以。”
“好。”
在车里,我没忍住,还是问了他。
“刚才你是不是想说,去你家,你来煮?”
“……不是。”
“少骗我了。我看出来了。”
“那我现在要换方向吗?”
“不要。不过原来你还会煮面啊。”
“小姐,我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你会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我会烫衣服,你会吗?”
“是不是还要来个家务比赛?”
都市依然拥挤的车流中,红灯亮起,而我们两个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