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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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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带着钟声落入青云观时,膳房里的灯刚灭了最后一盏。
午时的雨还带着几分羞涩,只淅淅沥沥几滴漫过山脊,带着点青草和野菊的香气。此刻,雨已织成了一层密网,笼罩着整个青云观,雨滴撞着屋角,惹得铜铃轻颤,为飞檐翘角绣上了一圈流动的银丝。
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弟子们拢着手接连走进雨里,踩过水洼的声音很快被雨声吞没。太微长老走时,特意叮嘱明尘将丹炉里的丹药取出来,以免水汽侵入受潮,蚀了药性。
明尘囫囵吞下最后一口麦饼,指间还沾着些麦香,眼睛瞥向西侧那间亮着灯的炼丹房。雨滴浸湿的窗纸上映着摇摇欲坠的烛影。他拽起灰布袖袍的下摆擦了擦手,用长袖搭在头顶挡雨,踮着脚绕过积水,推开了丹房的门。
药香味扑面而来,混着松脂与陶土的香气,浓郁的像是要把整座山的草木灵气都熬进这方寸之地。明尘将平日里用的小木凳从角落拖出,踩了上去,踮起脚伸手去够炉顶的铜盘。盘内躺着三枚圆鼓鼓的金丹,明尘只负责将丹药取出放在干燥架,至于这些丹药的具体用途,他并不知道。不过,他回想起长老临走时嘱托的神情,又看了看眼前这冒着金光的小丸,便猜测这三枚丹药定是重要之物。
指尖触碰到铜盘的冰凉时,脚底的木凳突然一晃。许是方才沾了水渍的鞋底发滑,明尘“呀”地惊呼一声,向后栽在了地上,随后便听见铜盘“哐当”炸开的脆响,金丹砸在了青砖地上,裹着药渣细细簌簌地滚向四方。其中一颗被弹出了屋外,骨碌碌地滚进了雨滴里,被一团毛茸茸的雪白挡住。
明尘顾不上腰间的疼痛,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也来不及掸去身上的灰,赶忙捡起铜盘将屋内的两颗金丹放了回去。他朝屋外四下张望着,却怎么也不见最后一枚金丹的踪迹,只好先将找到的金丹放进紫铜匣中。
雨还在下,落在石阶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落进丹房外的池塘中,一池荷花宛如素衣仙子,沾着雨珠,摇曳着粉白的花瓣。
明尘一刻也不敢耽搁,冒着雨找遍了丹房外的各个角落,那枚金丹却始终不肯露面。汗水裹着雨滴沾湿了衣襟,额间层层水珠是雨亦是汗。明尘焦急地在庭院里来回转,揣着手,反复思考究竟该如何向长老交代。
大雨可不顾人间的急与缓。
小白狐缩在墙脚下,往日这时,她该支着耳朵偷看道士们打坐练气、握着笔勾起符箓上的朱砂,那些经卷、丹炉里溢出的灵气,会如暖烘烘的雾一般钻进她的皮毛里,哪知今日这雨愈下愈烈,夺走了她往日的活力,只好恹恹地趴在丹房的窗台之下,蜷起身子,把脑袋埋进蓬松的尾巴里,闻着渗出的药香入眠。
“哐当!”
一声脆响砸碎了梦境,吓得小白狐猛地惊醒,耳朵支棱成两瓣三角形。正睡得香甜,也不知是谁冒冒失失的,打翻了丹药,搅了她的好梦。
待小狐狸睁开朦胧的睡眼之时,那枚金丹已然滚到了身旁,原本圆乎乎的金丹布满了裂痕,被摔得扁扁的,像个被踩过的野果。
小狐狸盯着这金丹,喉咙里呜咽出气呼呼的声响,控诉着美梦被搅的委屈。她伸出爪子扒拉了两下金丹,仍未泄愤,索性张开嘴,一口叼住了那枚破了相的金丹,药香顿时在齿缝间穿梭,竟比梦里的还要浓郁。
她一下子窜进山林中,偷偷看了眼着急跑出屋外的明烛,便转头扬长而去,让那个讨厌的小道童再也找不到!
金丹早已被小狐狸吞吃入腹,可那可怜的小道童只知是自己弄丢了金丹,正畏畏缩缩地躲在长老净室门后。他手脚都在发颤,既没胆量敲开木门,又没勇气转身逃离,任由雨滴沾起的水花不断敲打着他的衣摆,冰冷的水浸透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好似裹同着清冷的月光与穿堂的冷风嘲笑他一般。
“进来吧。”
屋内传来长老平淡无波的声音,却吓得明尘一哆嗦。他心里清楚,今日是躲不掉了。
明尘慌忙掸去衣袍上的雨珠和泥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一步一挪地蹭到长老跟前。
太微长老正在蒲团上打坐,缓缓睁开双眼,淡淡道:“你在我屋外立了许久,腿该麻了,坐下歇歇吧。”
长老如此关心自己,不免让明尘越发愧疚,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低到下巴快要抵住胸膛。长老指着的那块蒲团就在三步之外,可他像被无形的线缚住了手脚般,挪不开一步,双手在袖套里拧成了麻花,喉咙像被浸了水的棉团堵住了一般,不知应如何开口,交代金丹的事。
屋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余烬炸开的声响,雨滴落在窗棂上,“哒哒哒”,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敲打着明尘,无形地催促着他向长老认错。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折磨,可刚要开口,却被长老的话截了去。
“对了,我吩咐你的事,可办妥了。”
往常,明尘定会觉得长老的声音令人如沐春风,可如今他却觉得这倒像是淬了毒的冰渣,如戒尺一般狠狠地砸在了他身上。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去,缩着头嗫嚅道:“长老,我错了。今日我去取那金丹时,怎料脚下一滑,摔了一跤,金丹连着铜盘飞了出去,等我起身去捡那金丹时,那金丹已摔得不成样,而、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而且什么。”太微长老故作严厉地说道。
明尘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他带着哭腔呜咽着:“长老,我错了。铜盘里本有三粒金丹,可我只寻到了两粒,另外一粒,我翻遍了石阶缝,也没有找到。”明尘“哇”的一下哭了出来,眼泪混杂着委屈与忧虑接连滚出眼眶,他却顾不得擦拭。
明尘本是山脚下一农户的儿子,不幸父母去世得早,独留他一人。遇见长老之前,过得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清贫日子,偶得机缘,被长老带上了青云山,才得以衣蔽体,食饱腹。长老教他识文断字,如今,他却搞砸了长老亲自交代他的事,不论是什么惩罚他都能接受,只求不要将他赶下山。
泪珠浸湿了地砖,化作一滩浓墨,顺着地砖的纹路漫延到长老脚下。他望着明尘通红的眼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没说你什么呢,倒先哭了起来。难不成我平日里在你心中,竟是这般严厉不近人情的模样?”
明尘一下一下地抽泣着,摇了摇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太微长老见状只是摆了摆头,伸出手掐算着。明尘抬起眼偷看,不知长老算出了什么,只见他捋着自己的长白胡须,眯着眼思索着。
“金丹已失,自是他的机缘到了。”长老对着明尘说,“此事非你之过,你去药房领几副跌打丸,顺便告诉你元昭师兄,让他明日一早到观月楼处寻我。”
长老非但没有责怪他,反倒记挂着他摔伤的事,明尘顿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听了。他愣在原地,就连下巴上的泪珠也凝住了般不再滴落。他微微张着嘴巴,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长老,那副呆傻模样看得太微长老又笑又气,板着脸故意说道:“再不去,我可要罚你抄一百遍《清静经》了!”
听见“罚”字,明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给长老鞠了好几躬,一边道谢,一边后退,用屁股顶开屋门,飞速地转过身,跑出屋子几里了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回来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
太微长老望着那扇重新合上的木门,听见门外逐渐轻快的脚步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雨不知何时歇了,屋檐上的积水顺着瓦当稀稀拉拉地坠下。整个青云观浸在湿漉漉的寂静中,仅有一些小道童拎着竹篮清扫庭院,扫帚划过湿漉漉的石板,带起树叶与水痕间的“梭梭”声,轻柔的如月光私语。
元昭如往常般就着烛光翻看从藏书阁借来的典籍,泛黄的书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朱笔勾注。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屋外传来一句绵长的气声:“元——昭——师——兄,你——睡——了——吗?”
听声音,像是明尘那小子,元昭本不想理会,可门外又接连传来几句“元——昭——师——兄”,一阵阵搔着他的耳膜,叫得他打了个寒颤,只好合上书页,起身去开门。
明尘弯着腰,将整个身体趴在木门上,耳朵死死地贴着门缝。他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奇怪,师兄屋内的灯明明亮着啊……”明尘嘟嘟囔囔道,手指在门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哎呀!”
身前的木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了,没了支撑,明尘整个身子向前倒去。眼看着就要撞向师兄坚实的胸膛,他心里暗喜着:“幸亏这次有师兄,不然我今天是前也遭殃,后也遭殃”,便放心地倒了下去。没等他庆幸一会儿,身前那抹白色身影却不由分说地向一旁撤去,他赶忙伸出手,却不料“咚”的一声闷响,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抱歉。”元昭淡淡开口道,连眉头也没蹙一下。
明尘趴在地上,抬手揉着额头,单手撑着地,也顾不得疼痛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眼下,得抓紧办完太微长老吩咐的事,不能让长老失望。
“师兄,太微长老让您明日一早去观月楼寻他。”
半夜遣人来传讯,却并非急事,反倒让他明日去寻人,元昭不禁好奇这究竟是为何事。他思索片刻,注意到明尘额头上鼓起的红肿,只道:“知道了,你去药房取些活血的药膏吧。”
明尘道了声“好”,便退下了,在去药房的路上见管理药房的师兄正在锁门,连忙上前拦住了他。松云回头见明尘额上顶着个大包,一拐一拐地朝他跑来,关心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明尘傻笑着,只告诉师兄他要些跌打丸和活血膏就好。
领完药回房的路上,明尘抬头望了望天,感叹道:“这月亮可真大,真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