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狐》Liliez

2、第二章

　　观月楼位于青云观的最西侧，本为前朝所筑，供皇室族亲登高赏月，几经风云，终究败落，如今几乎要隐没于山林之中。

　　残月西沉，晓日初升。山中清雾还未散开时，元昭便早早地出了门，在观月楼下等候。长老虽未说明时辰，他亦不敢怠慢。

　　不多时，一抹身影便出现在了薄雾之中。元昭远远地瞧见长老手中似托着何物，待他走近，才看清原是一袭素白衣裳。元昭不明白长老这是何意，微微蹙眉。不等他开口，长老便示意他朝身后看去。

　　青云山乃仙门福地，山中草木多受恩泽，长得比其他地方要更加茂盛浓郁一些。一片斑驳老树、幽幽青苔之中，猝然冒出了团白乎乎的毛球，正一颠一颠地朝观月楼方向靠近。山中静谧，衬得这团冒冒失失的白球越发显眼。

　　小白狐哪成想她这副模样被人尽收眼底，她只觉得浑身难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身子将她拖出梦乡，让她不得不在本该安睡的时候跑到道观里来。她想，不管是什么疼痛，只要到了道观，听听经文、闻闻禅香，便都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往常那般。

　　那团毛球越来越近，元昭这才看清，它原来是一只小白狐，蜷着脑袋，缩着身子，虎头虎脑地朝他冲去。

　　元昭伫在原地，默默看着那团白狐就要撞上自己了。

　　“也不知道看看路。”

　　“快了！快了！”小白狐在心中为自己鼓足了劲，“就快到了！”

　　越是接近道观，小白狐便越是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从这条路悄悄溜进道观，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啊！”

　　小白狐发觉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连忙撑起重重的脑袋，发现对方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人类后，惊呼不好，想要找棵树将自己藏起来。可身上的疼痛实属难挨，她越发觉得自己好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又好像死死地嵌在地里，脑袋重重的、身体轻轻的，自己仿佛在跟着天地旋转。

　　“不行！可不能被人类发现。”

　　稀里糊涂地，她赶忙蹿到观月楼后，借着墙体掩盖自己的身躯。天旋地转的感受让她思考不了那么多了，昏昏沉沉的，她仿佛要晕了过去。

　　元昭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纵使被白狐撞上，也不挪动分毫。注视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似耷拉着又好似抬着，在看见他的衣摆后，两只耳朵仿佛又恢复了活力一般支了起来，他听见它短短的“呜咽”了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跌跌撞撞的几乎是滚着躲到了墙脚下，却没能藏住那截蓬松的尾巴。

　　太微长老上前递过衣衫，元昭不明白长老此举是为何意。

　　长老缓缓开口道：“那小狐狸误食了观里的凝气丸，提早化成人形，也算是她的造化。你且把这衣裳拿去，为她穿上。往后，便带着她一齐修行。”

　　青云观的灵气孕育了山中草木精怪，元昭自是知道的，可若是让他带着一只狐狸修行，却未能参得其中妙意。

　　元昭接过衣物，向长老作揖道：“师傅，那狐狸误食我观丹药，留它在观中，我自是理解，不知师傅为何让它待在我身边。恕晚辈愚钝，不知其中深意。”

　　长老淡淡开口，声音轻柔得如风拂过：“这是她的造化，亦是你的机缘。待花谢果落那日，你便知晓了。”他又指了指墙角那一小撮白毛，催促道：“快去吧！”

　　彼时，三声引钟落杵，远处传来一声洪亮悠长的钟声，而后，伴着长老的背影，渐渐地，一同消失。

　　元昭转过身，缓缓走向那只小狐狸。它全身都在颤抖着，轻轻的，叫人不易察觉。给一只狐狸穿衣服，还是头一次，元昭将它的前腿塞进衣袖里，照自己的穿衣习惯，为小狐狸穿好了衣服。期间它倒是有些反抗，但对于元昭而言，不过是蚂蚁撼树。

　　狐狸小小的身体被套进了大大的衣裳中，元昭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不知它要何时才能化作人形，元昭叉着手靠在墙边，安静地等着，观察着小狐狸的一举一动。

　　迷迷糊糊中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摆弄，小白狐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反抗，但身体的疲软却帮她投了降。不多一会儿，她便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东西罩着，那东西轻轻地覆在她身上，她却无力将其挣脱。

　　清晨的钟声回荡在山间。

　　“咚——”

　　小白狐早已辨不清这是她听见的第几下声响，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钟声的敲响，一下一下，越发沉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自己。

　　元昭见那白狐有了些变化，两耳渐渐褪去，头顶白毛霎时长为一袭乌黑秀发，衣袖与下裳也鼓了起来。

　　精怪化作人形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元昭放下手，踱步到那狐狸身旁，细细观察着。白衣松松散散地搭在它身上，全身上下也只露出了一双紧闭的眼睛，元昭见它皱着眉，本欲俯身探探它的气息，怎料，那小狐狸突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元昭看。

　　一双瞳仁乌得发亮，圆圆的眼睛眼尾上翘，睫毛卷卷的，元昭盯着她那双看不透情绪的双眸，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应对。

　　小白狐此时只觉浑身松快，体内充满了力量，足以让她在青云山上撒欢一整天。只是，她现在得先摆脱眼前这个人类，虽然他身上穿的跟青云观其他人不太一样，但无论如何，她是只狐狸，可不想跟人类打交道。

　　眼前人并未被自己的气势吓退，小白狐便更加恶狠狠地盯了回去。元昭瞧她这副毫无杀伤力的防备模样，倒觉得有几分有趣，他直起身子，语气冷淡：“醒了就起来吧。”

　　“什么？他是在跟我说话吗？”小白狐心中诧异。道士们在观里三言两语的声音她倒是听的不少，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自己说话，还是头一次，她不免有些兴奋，直起身想听他多说几句。

　　不对！

　　她怎么能够直起身呢？

　　她下意识朝下看了一眼。

　　什么？

　　她分明记得自己是一只通体雪白、尾巴蓬松茂密、周身绒光闪闪的小白狐啊！这死气沉沉、蔫蔫哒哒的人类衣服是怎么回事？还有，她什么时候有手了？

　　还没从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缓过神来，元昭的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吃了凝气丸，才得以化作人形。因你得了观里的机缘，太微长老便让你以后跟着我一起修行。”

　　元昭的话顿时燃起了她的怒火，她本是山间无忧无虑的小狐狸，虽偶尔跑到观里去吸些灵气，可她终究不是青云观子弟，如今偶得机缘，化作人形，她可不想整日在那观里打坐画符、摆弄那些危险的器件，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了一个“不”字，竟把她自己给惊到了，原来从她的嗓子里发出人类的话来是这般情形，虽不及平时的动听，但也不赖。

　　元昭也被她能说话给惊到了，眼前的人虽人模人样，但在他心里，她仍是原来那只小狐狸，突然说出一句话来，元昭这才意识到，她已化作人形，不能再将她当小狐狸对待了。

　　“学的倒是挺快。你已化作人形，以后便要以这副模样行走于世，寻常人可是分辨不出你是一只狐狸的。不跟着回观里，你有想过自己今后要住哪儿，每日三餐如何解决吗？”元昭伸出一只手，“起来吧，有多少人想上山拜师问道都还不成呢。”

　　小狐狸撇开了头，心中郁闷。自从昨日吃了那枚金丹后，她便浑身不舒服，如今又化了人形，想必就是那枚金丹的缘故。可她也无从怪起，那枚丹药是她为了泄愤自己吞下去。眼下，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变回去，她只好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头仍然向别处歪着，一言不发。元昭见状只好收回手。

　　一百零八声晨鼓早已敲必，沉默在两人间环绕，时不时有几声鸟啼催促着他们向彼此开口。

　　元昭不想强人所难，若她实是不愿同自己回观中，放她离开便是。

　　小狐狸心中纠结，她回想着元昭方才的话，似是有几分道理，如今，她成了人，原来那小洞穴自是容不下她了，在没找到办法变回狐身之前，她还得另寻他处，如此一来，青云观倒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

　　可她刚才已经拒绝过他了。

　　她偷偷抬起眼看对方的反应，一不小心竟跟他对上了眼，赶忙移开了目光。心下一横，干脆慢慢悠悠地往青云观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想竖起耳朵听后面的动静，可她已经没有耳朵能够竖起来了，只好轻轻地走，留心听着。

　　看着面前鬼鬼祟祟的背影，元昭无奈摇了下头，跟了上去。

　　余光瞥见了跟上来的身影，小狐狸立刻挺直了身板。

　　二人并排走着，虽并无交流，但都时时刻刻注意着对方。

　　焚香之后，各弟子们开始了自己的功课。

　　在院中练剑习武的弟子都远远地瞅见了元昭师兄身边跟了位姑娘，但都假装一心专注自身功夫，等二人走近了，齐刷刷地道了声“师兄好”，元昭点头回应，便带着小狐狸继续往大殿方向走。

　　二人走远后，弟子们便当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那小姑娘是谁啊？”

　　“他们怎么是从后院方向过来的？”

　　“他们怎么往净云殿去了？”

　　“观里何时收了个小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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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进了殿，元昭向太微长老作揖道：“师傅，我把那只小狐狸领回来了。”

　　太微长老缓缓睁开眼，开口道：“元昭啊，我既已让你带着她修行，你便是他的师傅了，以后不必什么事都来向我汇报。”说罢，便又闭上眼打坐。

　　元昭愣了一下，不明白师傅怎么就如此放手地将小狐狸交给他了，只道：“知道了。”

　　小狐狸在心中默默反驳道：“我才不让他做师傅呢。”

　　二人转身将要离开时，太微长老突然开口道：“对了，你可曾为她起了名字？”

　　小狐狸既已入了青云观，合该为她取一个名字。

　　元昭思索了一番，转过身，朝她道：“素月。”

　　小狐狸本盯着殿外那些练剑的弟子发愣，听元昭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转过头，抬眸望着他。

　　她的眼中仍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犹如一汪平静的清潭。

　　也不知她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元昭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