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渡》川涎

1、点灯

　　“月出江林西，江林寂寂城鸦啼。昔人何处为此曲，今人何处听不足。城寒月晓驰思深，江上青草为谁绿。”
　　时年中元日。祭祀先祖，门悬菖蒲、艾叶，道旁火烧袱纸，满池河灯，以寄相思。是日酉时，贤亲王得诏，携女入宫祭祖，以慰相思，以敬神灵。
　　浔水，懿国城里最大的河流，繁华闹市也依水而兴。每逢中元日，浔水河内，河灯绽满，繁星点点、光彩四溢。临水，一楼台为当朝皇室所建，供文人雅客谈歇、修行之人驻脚，因而，特唤此楼为“临江仙”。
　　临水楼台共五层，每一层，面水一面，皆有朱栏相护，可凭栏远眺。最高处，白日，可瞧远处青山如黛；入夜，可见两岸灯火阑珊。此楼乃多方文人骚客吟诗度曲之地。今日的懿国城里吹了南风，浔水，起了层层涟漪。
　　“公子，王爷早已入宫，初更时分，天家将齐放天灯。”
　　“知道了，点灯吧。”答复此话的乃是贤亲王之义子——江寂。
　　月色如水，一倾而泻，身着月白色的交领短衫，下见天青裙服，水蓝的直领对襟内长衫外，又附了件一天青外衫，他本就长身玉立，穿起这宽袖长袍，随风而动的衣袂飘飘，尽显了他飘逸之姿。面若冠玉、目若朗星，此番这身，当真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宛若天上仙人。唯见他今日这般世家公子模样，众人也感念其当真是三生之幸。
　　点灯，那是为贤亲王夫妇二人所点。从他孩童时说起，那时，他本与父母生活于乡野之间，后来在家中又添二子，无力扶养时，身为家中长子的他，便被父母托了同乡经商之人，转到了王府做了下人。那时年纪尚轻，有些气力，便被安排学了御车之术，继而做了贤王府小姐的仆夫。后来，王府主母见他与女儿年纪相仿，又手脚灵活，便向贤亲王提议，让他做女儿的伴读。他本没有读过书识过字，但因贤亲王夫妇二人对其所生得怜悯之心，而今的他，也算能与那些文人墨客谈诗论道。
　　十五岁时的三月初三上巳日，他同贤亲王共赴由当朝翰林学士所设的曲水流觞宴。
　　此地山水相依，茂林修竹，天然的溪流曲水，得天地之独厚，韵山川之锦绣，琴瑟相和，人在其中，似与天地自然合二为一。年十五的江寂此时还只是王府小姐伴读，不懂音律，也不晓这琴瑟相和之意，只是一身俯敬在贤亲王身侧。
　　“溪山草木盛，曲水伴君流。”一位名叫赵愬的朝廷异士率先吟诗。
　　“赵兄，你这两句已有‘溪山、草木、曲水’写实之风，又添‘伴君’写意之妙。自顾了这山间草木，又言明此心此境，虽非有骈律之严谨，但仍可深尝细酌。如这席间好酒，自可醇厚浓郁。”曲水流觞，饮酒赋诗。这所深尝浅评之人，正是刚入元婴期的少凛门掌门——长霄真人。
　　“长霄真人刚入元婴之境，自是晓我‘曲水伴君流’之意。我与真人同修这仙术，却仍未远离凡尘世事，我还当请问真人，这世事可还有何贪恋?”
　　此言一出，众人望向长霄，只见他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一切尽在这不言中。
　　席间有位狂士，名称“散修狂徒”，他未入门派，来去自如，只身一人，凭己身天赋，在修仙界内闯荡，现已达金丹后期，即将入大圆满之际。
　　“赵异人，长霄真人已入元婴，这世事哪怕贪恋，也是难成，我倒想就你所问，去问问那些非我修行门中之人当做何解。”众人听后，眼中一亮，对这狂士之言频频颔之，他接着又说道，“你们这些老相公，所言必是红尘往事、未报君恩，实在无趣。我见贤亲王身旁侍从，眉目清秀，虽不见锦绣貂裘，却依稀可见飘逸绰约之姿，那我便借贤亲王之名询之。”
　　众人寻狂士所言望去，只见这男子如他所言这般，虽未着华衣，却隐有仙人风范，如此，很是期待他的回答。坐在江寂前边的贤亲王却回头望了一眼，满是堪忧。
　　他素以贤德著称，受朝官敬仰、百姓爱戴，继而引起亲兄——当朝皇帝猜忌。他知江寂已被他援入学问之道，可吟诗作赋，但此时的回答显然关乎了他王府安危，稍有不慎，便是灾祸。进而这忧心忡忡的情绪愈发高涨。
　　江寂见状，正身作揖拜之，后答道：“仙师问我，我愚钝，但我也想请教仙师，仙师所言的‘凡尘世事’是指什么？不入红尘、不谙世事，自是超脱世俗，寻得内心宁静，仙师想必是如此。既已入修行，便是寻求大道，再贪恋凡尘世事，毫无意义。我非修行之人，早在这尘世之中，我不愿将此作为日后贪恋，而是要如今日这般——有所感悟。”
　　贤亲王听之，瞧见周围人颜色和悦，心中的紧张便有所缓解。
　　江寂见周围人神态，由起初的紧张逐步稍有放松，他继而又云:“我早闻仙师盛名，仙师想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之人。”
　　狂士听后，频频点头，连忙招手，称赞其为“明白人”。贤亲王见他，实有聪慧，便心中打算，收他为义子，希望教导他通晓世事。
　　的确，贤亲王夫妇二人对他极好，如亲生儿子一般。江寂因此十分感念二人，便于每年上元节、中元日、除夕夜为二人点灯，祈求神明庇佑，平安顺遂。
　　戌时一刻，天家齐放天灯，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夜色如墨，玉轮高悬，九重宫阙，天灯齐升。宛如明星，璀璨夺目;又似千军万马，齐闯天宫。城中百姓所见，无不欢喜惊叹，也随之，点灯祈愿。
　　侍从取来笔墨和天灯，平铺在临靠朱栏的书案上，待江寂题写祈愿后，将其点燃放飞。
　　“福泽绵延!”江寂提笔写罢，侍从将其面水举起，不同于常人的点油燃灯，只见江寂右手聚起了幽兰色的些微灵力，托起天灯，缓缓将其送入银空之中。
　　江寂本无灵根，毫无灵力，自然使不得仙术，但自那曲水流觞宴后，他与狂士结了缘，便向狂士提出了自己每年点灯之愿。他希望狂士让渡他一些灵力，后以自身精元蕴养，以便每次足以点灯，且还能以这些灵力保这所祁之愿成真，护贤亲王二人一时之全。
　　“你本毫无灵力，却为了这一时的祈愿，假借他人之力，以自身精元蕴养，此举当真是感人至深。”
　　忽听外人之声，众人觉察。江寂神情有些惊愕，但又故作矜持，转身间，见来者，竟是一位手提明灯的红衫女子。
　　那女子朗目疏眉，在江寂与其对望的一眼里，便只觉得这双眼似盈盈秋水般，总让人情不自禁，江寂想用“粉妆玉琢”这个词形容眼前的这位女子，但的确如此。青丝如瀑，江风晚吹，在满是充满美好祈愿的懿国城里，不再仅有灯火阑珊。
　　这身着红衣的女子往日里也是极爱美的。纵然每日有功法练习，但她该有的配饰从不会因为不便而缺席。今日，她发间佩戴的便是由千山雪所炼制而成的一根冰凝簪。
　　这簪子是前朝异士的遗留物，后几经辗转，落到了本朝一士人手里。再后来，这士人突发疾病，正巧知这女子会医此病又爱美，便用这根冰凝簪求得了解药。
　　这簪子，并不普通，它以千山雪所炼制而成，积千万年冰山自然之灵气，可养人心神，提升修士修为，助人进阶，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灵物，因此，这红衣女子也是格外珍惜。
　　“何人如此大胆？”侍卫冲出，将江寂护于身后。
　　那女子见此番形态，并未惊慌，反而是浅笑嫣然，然后又说道：“江公子，我可是受一位旧友所托，来请公子入我宗门。”
　　江寂听后，嘴角微微勾勒起了一抹笑意，有些漫不经心，似笑又非笑般。可别人不知，他这是在自嘲罢了。
　　早年间，贤亲王便请了侠士教他习武，以便后面可入宗门修仙。奈何他毫无灵根，练气初期都难以凝心聚力，最后在侠士的几番训练的毫无结果之后，习武修仙对他来说，便也就此作罢。
　　他早见这女子气度不凡，格外的干练潇洒，他猜，她乃万墨山宗主——苏卿郁。
　　不错。
　　年25的她，是天生的五灵根，两年前便步入了炼虚境，而今，刚刚实现神魂强化，是懿国城里现最高阶的修士。
　　“入宗门，实乃无趣。”
　　苏卿郁并非简简单单的修士，下山之前，她早已从旁人口中打听了这江寂是何等人，所以对于他脱口而出的拒绝，她并无半点意外。相反，她有些喜欢这位——干脆拒绝她的的年轻人。
　　“江公子，爽快人。”
　　说罢，她提起了手里的明灯，对其施法。赤红灵力迸发的一瞬，那明灯成了在她手里端住的一盏荷灯。她走上前，凭靠着朱栏，面对浔水，又取了一丝灵力，用刚刚江寂同样的方式，进行点灯，点燃的荷灯接而又被这赤红的灵力送到了早已“满目星河”的浔水里。
　　“坐看倒影浸天河，风过栏杆水不波。想见夜深人散后，满湖萤火比星多。”
　　“修仙之人也会相信人间的把戏吗？”
　　言语的询问之间，江寂屏退了左右两边的侍从。
　　“祈福消灾，百利无害。”望着自己送到水里的荷灯，她不由得出了神 。
　　江风南吹，灯火忽微。
　　开门见山，断然拒绝。但覆水难收，苏卿郁既答应旧友——势必让眼前这位年轻人拜师入宗门，便绝无再收手的可能。
　　“江公子，万墨山乃宗门之首，天下三宫，入我宗门拜师得道是不少修士的追求，今日我特来寻你，请你入我宗门，你为何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
　　江寂听后，仰头去寻起了自己刚刚点的那盏天灯，他并没有马上作答。脑中的回想，让此时的他很是满足。继而在眼前的朦胧一瞬，他告诉她——不喜欢三个字。
　　苏卿郁本不是偏爱强求之人，他若不喜欢，强求自是索然无味的，所以在等到江寂的第二次回答之后，今夜，她并没有继续的执着地问下去。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没有继续的强求，只是她在他回眸的一刻，嘴角牵起了一抹弧度。让眼前的人有些愕然，只是还不知道的是——她笑的是这世间亦有如她这般的“常自在”之人。
　　没有过多的迟疑，她转身便离开了。宽大的衣袂飘起的一霎，正不经意地掠过了江寂微微抬起的右手，满脸惊愕神色的少年随其望去，眼中又闪现了一丝失望：因为他知道自己抓不住。
　　“公子，你并非不愿入宗门。”看到此般状态的江寂，刚刚屏退到一旁的侍从忍不住说道。
　　江寂未言，他回头望了一眼满池的荷灯，也离开了这临水的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