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你不要再散发魅力了》面包酥

21、河中奇影（二）

　　那天，他们在河边待到很晚。

　　迫于胡妄的匕首威慑，何离还是同意了为邺州修建堤坝的提议。但他见沈明意欣喜的脸，还是冷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你以为，我同意，官府支持，你便能修起这水渠来？”何离仍不去看她，眼睛里闪着看透一切的傲慢。他慢慢地从胡妄的匕首便别开，兀自捡起地上掉落的糕点，放到鼻尖嗅了嗅，旁若无人地啃起来。

　　虽是妖族，但他或多或少也是受到了影响。他与别的妖族不同，秉持着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他其实经常混迹于人群中，靠着自己修建的本领混些吃食，只不过天灾过后，又遭变故，他再也不愿踏足人类的地界。

　　所以他现在已经啃了月余的嫩枝了。

　　他咬了口沈明意从州牧府里偷带出的糕点，顿时唇齿生香，比起嫩枝，人族的食物软暖香甜，又滋味好花样多，是他曾经最喜欢的消遣。何离咽了咽口水，吃人嘴短，偷偷地去瞥那人族。

　　少女并没有因为他这样说话而生气，而是弯起眉眼，笑着看他。胡妄在她身侧，看着何离的眼神有些危险。

　　他下意识便蹿到沈明意后边，惊得她惊呼一声。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

　　沈明意拦着二人中间，看着胡妄明显有些不悦的神情。她向前几步，觑着他脸色替他拂去肩上落叶。见胡妄面色松动些许，她斟酌着解释：“今后还要靠何离干苦力呢，别吓着孩子。”

　　这尊大佛仍看起来不大高兴。沈明意思索片刻，他方才教过自己，不能太过良善，转头自己就把别人护在身后，倒确实是不大好。

　　她从中间挪开几分，站到胡妄这边，小声嘀咕：“这不是有你在吗？”

　　这话她先是说得理直气壮，她与胡妄血契在身，这个小小的河狸指定翻不出水花。况且人家已经答应了合作，若还是将人当作敌人看待，岂不是令人心寒。

　　但她到底聪慧，脱口而出时便松了气势。她自己刚才下意识护住何离的举动，在胡妄眼中看来，到底是可笑的，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认识不过两个时辰的陌生人，甚至这个陌生人已经表明了对自己种族的厌恶。

　　胡妄看着沈明意朝自己挪过来，神色淡淡的，匕首在他指尖转了个圈，寒光闪过。他以刀柄点了点沈明意要来碰他的手。

　　“我并不能时时刻刻都保住你。你要自己记得警惕。”他瞥了眼何离，“你要知道妖族之所以会被你们人族警惕，是有道理的。”

　　地上的草木无风自动，将沈明意整个人圈住。

　　“你看，妖族但凡想杀你，甚至无需亲自动手。”

　　他隔着乱飞的落叶，语气平静：“明日，我为你寻的捉妖师便会抵达邺州，在你出师前，我不允许你单独和任何妖族相处。”

　　语毕，他便率先离开了这里。

　　沈明意被寻了错处，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胡妄走得极快，但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时，还是放缓了步子。

　　自两人话说开，他不再同先前那样有所顾忌，也不再摆出副少年模样去让沈明意对他放松警惕，那种被他刻意压制的锋芒，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向来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这段时间的异常。他想过很久，身负虎族百余人血仇的未亡人，要对自己的哪怕是零星的动心负责。若动心会带来软肋，那他就必须及时纠正。

　　胡妄垂眸，抛了句。

　　“以利诱之，不是错误，但利诱得到的合作，就不能全信。”

　　在他们身后，何离神色纠结地叼着茶点。他自然是恨人族的，但从前，他也和人族有过很好的时光，但正因如此，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

　　桃花村的阿嬤曾经摸着他的脑袋夸他能干，怜他一个人独自生活日日邀请他去家中吃饭，美名其曰多个人热闹。村东角的阿叔曾经给他打造过一套专属的小工具，让他不必日日都拿着小石子做活。而村中央的女娘也曾手把手教他识字，好让他能在外边招工的文书上找到自己能做的活。在很久以前，他和村里的小孩从前也是放过风筝的。

　　他闭了眼，眼角有什么亮晶晶的。但他也记得，在洪灾后，他们不顾他苦苦哀求，卷走了山中同族的孩子，他们说没办法，可那些还未开智的幼崽就有办法了吗？

　　他无法面对亲族的消亡，在桃花村中扮起了鬼神，日日夜夜在那群人梦中质问。

　　后来，这里只剩了他一个。

　　妖族就是这样的，爱得分明，恨得也分明。

　　何离嚼得腮帮子鼓鼓的，恶狠狠地看着这座村落。他现在是被逼迫的，做不得数，他没有原谅这群人，也没有背叛亲族。他想，能让虎族看上的人登上权柄，让人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妖族的人骑在头上，也算是一种复仇。

　　他放下心来，尾巴在身后拍来拍去，越想越得意，甚至主动率先钻进了马车里。

　　几日后。

　　邺州的某处河堤上出现了两个狗狗祟祟的身影。少女穿着身褐色的布衫，袖口被一条鹅黄色的束带束起，长发被挽成个丸子，原本明艳的长相被这副轻便打扮钝化，透出几分俏皮来

　　她在河堤上蹲下身子，去摸溃损的堤坝，手指在石砖上搓了搓，愁眉苦脸地摇起了头。这建材用料极差且不说洪灾，就是寻常的汛期也抵不过。

　　更何况，她方才沿着这河流研究过了走势，在先前令珏所展开的地图上，这里是平原，但不巧的是，眼下她亲自走了一遭，就看得出，这里仅仅是相对于山陵较多的盛朝其他地域来说，才能称得上平原。

　　山脉自从邺州的东边绵延而来，在邺州城内止住，只有这小小的城中，可以称得上平地。是以，遭灾，也是首当其冲。

　　系统在她眼前展开邺州的实时地势图，她在心底偷偷的盘算着。何离在她不远处，在堤坝上东敲敲西敲敲，时不时地发出嫌弃的啧啧声。

　　胡妄这几天不知去做什么了，早出晚归，每日里就剩下他和这小女娘在他被逼着收拾好的屋子里。前两天来了个捉妖师，那娘子厉害得很，两下子就把他俩收拾得服服帖帖。

　　收拾完了，小女娘天天拎着个捉妖铃在院中和他对练，捉妖师简直不把他当个妖，他每回好不容易躲过了进步飞速的沈明意，这捉妖师就连口气也不让喘地接着教下一招。

　　不过几日，他就成了家中最底层的存在。虎族那个家伙，回来见到他也没什么同族情谊，就笑眯眯地跟他说再练练。待沈明意真能在他手底下过几招，胡妄就彻底没了影，留他独自被捉妖铃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要不是明意姐姐天天给他塞翠云楼糕点，他早就罢工了。所以今儿沈明意偷溜出来说要研究堤坝，他想也没想就跟过来了。

　　“姐姐。”他慢吞吞地蹭过去，黑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这堤坝他们自个都不上心，我们上心做什——呜！”

　　一道石子从后头蹿出来，精准地打在他扁扁的尾巴上。

　　胡四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拎着盒糕点，好整以暇地看着气得差点炸毛的何离。糕点的香气从那盒子里飘出来，直往他鼻子里钻。

　　小少年收了架势，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四娘。”

　　“哼。”胡四娘轻哼声，越过他，她今日穿了身嫩绿色的裙子，衬得她面色娇得像花儿，头发上还缀着几支没来得及拆的珠钗，在风里摇曳着。布鞋踩在泥上，发出柔软的声响。

　　沈明意只略略一抬头，便知道她这是又从哪家大人物的宴席上下来了。修堤坝是件大事，城里富商都削尖了脑袋想来掺合两脚，四娘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她煽风点火，把这小小的修堤包装成了赚得盆满钵满的买卖。

　　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四娘伸手点了点沈明意鼻子，替她拢好溜出来的乱发。她将食盒放在地上，将里头五花八门的糕点摆出来，经了她手，简单的枣泥糕也被雕成个精致的花苞模样，里面的馅香甜软糯，外边的皮被烘得酥脆，何离从后面冒出来，谄媚地替她一笼笼摆好。

　　“顺利吗？”沈明意蹲在地上，嘴里囫囵塞着糕点，声音含糊不清。

　　“你四娘出手，自然顺利。”她抱着手，虽眼下明显冒了乌青，但神采奕奕。见沈明意还是有些担忧，胡四娘捡了块糕点，自个也嚼起来，调笑她，“这是什么表情？从前也不是没修过，不然你以为他们能应得这么容易？”

　　“啊。”沈明意一时没转过来。

　　四娘笑容褪了些，鞋面在这堤坝上蹭了蹭。她看着被不知几度损毁的堤坝，被碎发掩盖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她语气平静：“这不是第一次了，从前也是这样的，不然就我们邺州这鬼地方，哪来的商户愿意给我们供材料。”

　　“可你们不是同族吗？”何离拧着眉毛，看起来分外不解。

　　“同族……”胡四娘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几遍，笑得灿烂，“我们这样的贱民，如何算得上同族。官老爷都这样，州牧原先倒是看着本分，后来不也陷进烂泥堆里去了。”

　　她声音低了下去：“只可怜我那盈娘……”

　　何离不说话了，沈明意也不说话了。她默默地以手指在地上模拟着水渠和堤坝的位置，不去看胡四娘的表情，胡四娘这样一心一意帮她，却让她真真感受到期盼的重量。

　　他们都不说话，胡四娘也意识到这话对于这群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沉重。她也默了默，撑着边缘坐在了堤坝上。

　　邺州河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腾着，像在倾诉自己的不满。

　　四娘挽好的发髻被吹得乱糟糟一团，她浑不在意地拾起片草叶子，在嘴边吹响了邺州人小时候最常听的歌谣。

　　“风儿吹，草儿黄，顺着水流归故乡，小娘桥头遥遥望，盼着儿啊早还家……”

　　何离身和沈明意也学着她的模样坐下来。小少年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黯然，扁扁的尾巴在堤坝上轻轻地拍击，将这支歌儿送至远方。

　　但这样和谐的场景并没能持续多久。

　　河堤下响起声令人胆战的女声。

　　“小明意！今儿连娘教你新招来了哦！不要逃避，快下来！”

　　胡四娘笑了笑，她不再想那些灰暗的过去，转身看了沈明意，又变作往常时游刃有余的神情。四娘拍了拍沈明意的肩，打趣道：“小家伙，可不能逃课。”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把食盒收好。临了，这位叱咤商道的女子长睫颤了颤。

　　“祈神日上，你该喊我们这群百姓帮忙，便喊。我们也不剩什么了，只盼着你，千万别和那沈青一样，负了自己，也负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