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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格格不入的石头 ...

  •   省城。对陈丽君而言,这片由无数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庞然大物,最初的印象不是繁华,而是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喧嚣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

      她背着那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粗布衣服,和一颗同样冰冷坚硬的心——站在嘈杂混乱的长途汽车站出口。汗味、汽油味、劣质香水的刺鼻味、小摊贩煎炸食物的油腻味……各种气味混合成一股浑浊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她的鼻腔,让她头晕目眩。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穿着她从未见过的、颜色鲜艳的“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脚下踩着铮亮的皮鞋或塑料凉鞋。自行车铃声、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高谈阔论的喧哗声……汇集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破。

      她像一块被扔进激流中的顽石,僵硬地站在原地,黝黑的脸膛上刻满了茫然和警惕。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好奇、探究甚至鄙夷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下意识地把包袱往怀里紧了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喂!乡下来的?住店不?便宜!干净!”一个干瘦的男人凑上来,眼神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

      陈丽君猛地后退一步,像受惊的野兽,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凶狠,带着黄泥岗野地里的那股子蛮横劲儿,死死地瞪了那人一眼。干瘦男人被她眼中那股冰冷的狠劲吓了一跳,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转身去拉别的生意了。

      凭着通知书上的地址和一路磕磕绊绊的问询,她那浓重的鲁西南口音常常引来不耐烦的白眼,陈丽君终于找到了地质学院那扇斑驳的、带着铁锈的旧大门。门卫是个叼着烟卷的老头,眯着眼打量了她半天,才慢悠悠地挥挥手放她进去。

      校园比她想象的要大,但也更旧。灰色的苏式教学楼高大而笨重,墙上爬满了暗绿色的爬山虎。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落下片片枯黄。这里没有黄泥岗的猪粪味和土腥气,却弥漫着一种书本、粉笔灰和机油混合的、陌生的气味。

      报到,缴费,领取被褥和印着“地质学院”字样的搪瓷脸盆、饭盒……一切流程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被分配进一间八人宿舍。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香皂和雪花膏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已经住了三个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聊天,穿着鲜艳的毛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看到背着粗布包袱、一身土气、黑着脸站在门口的陈丽君,屋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打量。

      “你是……新来的?”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红格子上衣的女生迟疑地问,眼神在她洗得发白的工装和破解放鞋上扫过。

      “嗯。”陈丽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她低着头,避开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唯一空着的、靠门的上铺,把包袱扔了上去。动作牵扯到身上尚未痊愈的旧伤,让她眉头狠狠一皱。

      “我叫刘芳,本地人。”红格子女生主动介绍,又指了指旁边两个,“这是王娟,北京的。那是李梅,上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王娟和李梅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城里人对乡下人天然的疏离。

      陈丽君没吭声,爬上吱呀作响的铁架子床,开始默默铺床。宿舍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有她铺床时发出的、粗粝的摩擦声。她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目光,像芒刺在背。

      1979年9月,三江省地质学院的报到日,人声鼎沸。崭新的、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颜色鲜亮的塑料凉鞋,带着各地方言口音的兴奋交谈,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雪花膏香气……这一切构成了一种陈丽君全然陌生的“繁华”。她背着那个打满补丁的粗布包袱,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旧褂子——尽管在人群中依然扎眼地土气——像一块被洪水冲入异域的顽石,僵硬地站在喧嚣的中心,周遭的一切声音和气味都让她头晕目眩,格格不入。

      手续繁杂,她浓重的鲁西南口音让办事员皱了几次眉,重复问了几遍才听明白。她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学费和少量生活费的、缝在内衣口袋里的布包,每一次交钱都像割肉。领到的物品让她恍惚:厚实的棉被(虽然有些硬)、印着红字的崭新搪瓷盆和饭盒、一摞散发着油墨香的教材……这些东西的真实感,暂时压过了离乡的茫然和心底那无法言说的剧痛。

      八人间的宿舍,挤满了青春和好奇。本地的刘芳,北京的王娟,上海的李梅……她们谈论着她听不懂的电影、歌曲和零食。她们的目光扫过她的粗布包袱、开裂的手指甲和黝黑的皮肤时,那种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下意识的疏离,像细小的针,无声地刺在她早已结痂的自尊上。她沉默地爬上靠门的上铺,动作因为身上未愈的暗伤而有些滞涩。铺床时,粗糙的床单摩擦着她掌心的老茧,发出沙沙的声响,盖过了下铺关于“的确良”和“凡立丁”哪种料子更好的讨论。

      课堂是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战场。巨大的阶梯教室,老教授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如同天书。“矿物学”、“岩石学”、“构造地质学”……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化学式、晶体结构图、地层代号,在她眼前扭曲成一片无法辨认的迷雾。周围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同学们飞速地记录,而她,握着那支学校发的新钢笔,手指僵硬,对着笔记本上横线,半天落不下一个字。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自卑感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宝山的乞丐,满目珍宝,却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陈丽君同学,请你简述一下沉积岩的层理构造类型及其成因。”教授突然点名。
      她猛地站起来,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烧得发烫。全班的目光聚焦过来。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黄泥岗龟裂的旱地、崖壁上风化的砂岩在脑中闪过,却无法组织成一句符合学术规范的语言。
      “我……看不出来……在地里……不一样……”她嗫嚅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夹杂着无法摆脱的乡音。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教授皱了皱眉,示意她坐下。
      那一刻,羞辱感比赵大夯的拳头更让她疼痛。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几乎掐出血来。不行,不能这样下去。走出去,不是终点,只是另一种开始,一种更艰难的开始。

      她发起狠来。像在黄泥岗的煤油灯下啃代数一样,她开始啃这些天书般的教材。字典被她翻得卷了边,每一个不认识的专业术语都查出来,用更歪扭的字标注在旁边。她追着教授问问题,不顾对方偶尔的不耐烦和自己的口音障碍,直到弄懂为止。她的笔记不再是工整,而是有一种偏执的详实,像绘制地质剖面图一样,力求还原课堂的每一个细节,字迹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熄灯后,她就在走廊尽头那盏昏暗的长明灯下继续熬,裹紧单薄的棉衣,抵抗着省城深秋的夜寒。胃里常常是空的,学校食堂的饭菜需要粮票和钱,她算计着每一分,常常是两个粗粮馒头就着免费的开水就是一顿。身体的饥饿和精神的饥渴交织在一起,燃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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