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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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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舒立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冷若冰霜的面容。她未看向身侧的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隐冬,我的玉簪呢?”
隐冬何曾见过自家娘子这般神色,霎时慌了神,指尖无意识地绞紧衣角:“回、回娘子……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郑舒骤然拔高音调,猛地抬手将首饰盒狠狠掼在地上——
“我贴身之物皆由你经手,如今你竟敢说不知?”
盒中金玉珠翠应声飞溅,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隐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慌忙跪伏在地,声音已带了哽咽:“娘子息怒!奴婢真的不知玉簪去向……求娘子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这就唤人去寻!”
“还不快去!”
贵女在佛门清修之地丢了心爱之物,此事顷刻惊动了整座寺庙。不过片刻工夫,连住持师太都亲自赶到了问心堂。
“ 郑娘子安好。”孚文住持身披素色袈裟,眉目慈和,在门外驻足施了一礼,“听闻娘子失了心爱之物,贫尼特来问询。”
郑舒见住持亲至,神色稍霁,起身还了一礼:“那支玉簪是母亲所赠的生辰礼,素日里最为珍视,一时情急失了分寸,惊扰佛门清净,实是惭愧。”
“娘子言重了。”住持温声安抚,“府尹大人一向对敝寺多有照拂,您又是大人的掌上明珠,素来明德知礼。既是心爱之物遗失,心急也是常情。佛祖慈悲,定会庇佑,让玉簪物归原主。”
郑舒目光掠过院中正在搜查的众人,见他们已查完外院,正欲往隐冬的住处去,忍不住收紧了手掌,只微微颔首:“承住持吉言。”
“找到了!找到了!”
一声清亮的呼喊打破院中寂静,只见一个小尼姑手捧青玉簪快步奔来。她在石阶前驻足,双手将簪子高高托起,那青玉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娘子请看,这可是您遗失的物件?”住持温声询问。
郑舒垂眸端详,轻轻颔首:“正是。”
不待住持追问玉簪来处,隐冬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声都像钉子般扎进郑舒心里。
“娘子明鉴!这绝不是奴婢所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少女的哭喊声已带着颤音,额间渗出的鲜血混着泪水,在她清秀的脸上划开刺目的红痕,“奴婢自幼侍奉娘子,怎会行此偷窃之事?求娘子明察!”
外院围观的僧众窃窃私语,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郑舒却恍若未闻,转向住持温声道:“此乃家中私事,不便再劳烦诸位。今日之事,郑舒感激不尽,唯愿住持能约束寺众,莫让此事外传。”
既然不是寺中之人行窃,住持自然也愿成全这份体面:“娘子放心,静心寺定当守口如瓶。”
“多谢住持。”
院中人潮如退潮般散去,方才还喧闹的庭院重归寂静,只余下隐冬压抑的抽泣声。她跪在原地,抬起泪眼直直望向郑舒,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固执的信任——她依然坚信她的娘子会还她清白。
郑舒当然知道她是清白的。
因为这根玉簪,正是她亲手放进隐冬房中的。
“娘子……”隐冬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念在你我主仆一场,”郑舒移开视线,望向远方的山峦,声音冷得像秋夜的霜,“你走吧。”
“娘子……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隐冬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奴婢真的没有……”
“明日便要回府。你做出这等事,回去也难逃重罚。”郑舒打断她的话,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刃,“现在让你走,正是念在往日情分,盼你得个安好。”
“可是娘子……”
“够了。”郑舒将手中的玉簪掷进她怀中,青玉碰触衣料的声响格外清晰,“现在就去收拾行装。天黑之前,我不想再看见你。”她把早就备好的奴籍抽出,一并扔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径直转身离去,任凭那支冰冷的玉簪,和身后破碎的信任,一同坠落在暮色渐浓的庭院里。
————
残阳如血,将半面纱窗染得深红。
郑舒独坐房中,望着门板上那道静止的影子——隐冬还站在那里。心头蓦地一软,她想,或许本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送走这个忠心的丫鬟。方才那般决绝的残忍,此刻竟让她生出几分悔意。
可也是这样的黄昏,也是这样的血色残阳,她与隐冬在郑府中仓皇奔逃,而那个青衣少女,最终倒在了暮色深处。
此刻的伤心,总好过明日的死亡。
此刻的离别,至少能让隐冬摆脱郑府牵连,不必陪她颠沛流亡。那支玉簪足以让她安身立命,而自由之身,比什么都要珍贵。
郑舒咬紧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空洞地落在床边的凭几上。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最后一点暖光也已消散,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悄然漫入。她松开因久坐而僵直的腿脚,缓缓起身。
透过门缝向外望去,院中空无一人,唯有竹影摇曳,在月华倾泻的庭院里投下交横的墨痕。风过处,落叶擦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夜的低语。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郑舒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素净布衣,轻轻推开房门。临去前,她回头望向桌面——那里静静躺着一封信。
那是留给郑父郑母的。为了这一行字,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一点一点临摹原身的笔迹。作为现代人,用毛笔写字本就生疏,更别说模仿他人的风骨。这封勉强拼凑出来的告别信,是她唯一能给的预警,也是她对这个身份最后的交代。
深吸一口气,夜露的凉意混着残存的桂花香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郑舒背起简单的行囊,悄悄绕到庭院僻静处。围墙不算高,她踩着墙角的柴堆,手脚并用地翻了过去——这身手,倒是比她预想的利落多了。
落地瞬间,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
初入山林,月光尚能勉强照路。
走了约莫一两个小时,她终于找到一棵枝桠横生的大树适合过夜。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找了个相对稳妥的树杈坐下,一条腿还得紧紧勾住下面的枝干以防滑落。安顿好后,她艰难地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半截檀香插在树缝里——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驱虫措施。
至于为什么只有半截?刚才爬树时太慌乱,整支香都被压断了。
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郑舒苦笑着闭上眼睛。这野外生存的初体验,比她想象中还要狼狈。但无论如何,她总算踏出了这场逃亡的第一步。
天光刺破云层时,郑舒已经彻底清醒了。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选择继续窝在树上——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像只警觉的松鼠般蜷缩在枝桠间。包裹里备着的白面饼省着吃能撑三天,今天是八月十五,她必须在山里躲过这个致命的日子。
时间从不会为任何人放缓脚步,尤其在煎熬中等待时,每一刻都像被拉长的蛛丝。郑舒在树干上拍死了二十多只企图靠近的虫蚁,最后恶作剧似的把它们陈列在头顶的树枝上,权当给过路飞鸟的馈赠——这苦中作乐的消遣,倒让她想起自己家里在阳台喂鸽子的日子。
暮色四合,山间只剩归巢雀鸟的啼鸣与风过林梢的簌簌声。郑舒拨开茂密枝丫,眺望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村落灯火。这片山林越是宁静,她就越忍不住想象——此刻不远处的河洛府,那座熟悉的府尹宅邸,怕是正经历着刀光剑影的血色清洗。
她托着腮,望着渐暗的天色出神。
在解决了第四十六只企图叮咬的飞虫后,终于熬到了八月十六的夜晚。空气中的水汽明显重了起来,郑舒感到贴身的衣物已泛起潮意。她仰头望去,不见月华,唯有厚重云层后透出些许朦胧光晕。
“要下雨了……”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紧。在山中遭遇大雨将极为危险,郑舒立即扶住树干小心滑落——双脚触地的瞬间,一阵绵软。
她强迫自己在原地稍作适应,待血液循环恢复,便立即以尽可能快而平稳的速度向山下移动。
林木渐疏,坡度趋缓。脚上的绣鞋早已磨破,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碎石硌脚的刺痛,她却不敢放慢速度。
然而好运终究未能持续。未等她寻到合适的避雨处,豆大的雨点已砸落下来。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滴,转眼间就化作倾盆暴雨,将她彻底浇透。
山道旁的树木逐渐稀疏,郑舒在暴雨中奋力奔跑,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她在泥泞中跋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山路拐角处发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庙宇残破不堪,四处漏风,但至少能挡去大半风雨。郑舒冻得浑身发抖,匆忙搜集了些干燥的稻草,从贴身衣物里取出小心保管的火引,颤抖的手好几次都对不准稻草,好不容易才点燃一小簇火堆。
她先脱下上衣用树枝挑着烘烤,换上包袱里最后一套干燥衣裳。然而破庙里穿堂风呼啸而过,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郑舒慌忙抬手护着火堆。
“啪——”
庙门突然被猛地推开。郑舒惊愕回头,恰逢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来人的面容照得清晰——是个少年,眉眼如墨,下颌线条还带着未褪的青涩,被淋湿的发丝贴在脸上。他身着的靛青色锦袍虽被荆棘勾扯得残破不堪,腰间的玉佩却依然莹润生光,隐约可见刻着个“清”字。
不待郑舒反应,那少年已踉跄着跨过门槛,反手将门板重重合上。本就腐朽的木门哪经得起这般力道,只听“轰隆”一声,整扇门板竟直直向外倒去,扬起庙里漫天尘土,扑了郑舒满身满脸。
少年显然也被这变故吓住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郑舒望着彻底洞开的庙门、不断涌入的雨丝,还有眼前这个闯祸的少年,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直冲脑门——这都什么事儿!
四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直到冰凉的雨点再次打在脸上,郑舒才猛地回过神——这离谱的场面竟然不是梦。她放下手里半干的衣物,根本懒得理会那个看起来就缺根弦的少年,径直走向倒塌的门板。
腐朽的木头不算太重,但顶着狂风暴雨作业依旧费力。当她垮着脸,刚把门板抬起一半,那个罪魁祸首才如梦初醒,赶紧冲过来帮忙。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郑舒身上又湿透了。
她心头憋闷,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个不速之客。更何况自己现在是逃犯身份,跟这种行事莽撞、一看就不靠谱的人扯上关系,下场恐怕会和那扇门板一样死得冤枉。
她沉默地从少年身侧走过,回到自己那簇可怜的小火堆旁,动手脱下湿透的外衣。
“住手!你、你干什么!”身后立刻传来少年惊惶的喝止。
郑舒回头,只见他指着她手中的衣服,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画面。
郑舒懒得理会这套古人的迂腐规矩,面不改色地继续动作,利落地换上了刚刚烤干的衣物。当温暖干燥的布料贴合肌肤的刹那,她终于觉得心情稍微好转了那么一丝。
她掏出仅剩的半块面饼,凑到火边烤了烤。温热的麦香缓缓散发出来,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郑舒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细细咀嚼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以至于当那少年期期艾艾地坐到她身边时,她都懒得再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是专注地抱着自己最后的干粮,一小口、一小口地珍惜享用。
破庙里,火焰跳动的噼啪声与外界风雨的呼号形成鲜明对比,反而衬得这一刻有种诡异的安宁。然而,一声巨大的“咕噜”声骤然打破了这片寂静。
郑舒应声侧过头。身边的少年浑身还在滴着水,透亮清澈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两块上好的琥珀。他白皙的面颊浮起一层窘迫的粉色,察觉到郑舒的目光后,立刻刻意地扭过头望向别处,眼神却又忍不住悄悄瞟向她手中的面饼,再快速地移开。
胃里有了食物,郑舒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看着对方这副欲盖弥彰的别扭模样,她竟觉得这小傻子有点顺眼,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她掰下一小块饼,递了过去。
那傻子还在那儿一个劲地“欣赏”门外根本看不见的风景,假装无事发生。郑舒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用手腕推了他一把,直接将那一小块温热的饼塞进了他手里。
少年没有立刻去吃,反而挺直了脊背,一本正经地看向郑舒:“我乃礼王世子。今日之恩,我必铭记于心。”他神情认真,眸中映着火光,不似作伪,“他日无论你有何难处,只要开口,我定倾力相助。本世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番突如其来的郑重誓言让郑舒怔在原地。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随手施舍半块饼,竟能“刷”出这等身份的“NPC”。一个正在被通缉的谋逆犯,和一位王爷的嫡子,并肩坐在漏雨的破庙里分食一块她吃剩的饼……
这信息量过于庞大,她一时竟不知该先震惊于哪一点才好。
那少年自顾自发完誓,便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毫无心理负担地低头啃起了饼子。
而一旁的郑舒,刚稳定不久的精神状态,再一次岌岌可危。
“世子爷这样尊贵的人,也会孤身淋雨,躲进这荒山破庙里?”郑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在雨声中格外分明。
少年猛地瞪大双眼,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你竟敢怀疑我?”
“不然呢?”郑舒的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扫过。虽然衣衫的料子确是上乘,面容也白皙精致,但这般狼狈地和她一起蹲在这里,与他宣称的尊贵身份实在相去甚远。
少年“噌”地站起身,眉宇间已有怒意,可抬手的动作却在中途微微一滞。他深吸一口气,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平静下来:“你不信便不信。但我萧宴清的承诺,永远作数。”
说完,他将手里剩下的半块面饼一股脑塞进嘴里,赌气似的用力嚼了起来。
郑舒没有再作声。
眼前人方才那一瞬间的怔愣与强压下去的怒气,反而让郑舒确信——他没有说谎。但这也让她心头警铃大作,必须立刻远离这个烫手山芋。
她默不作声地将身旁烘得半干的衣物迅速收起,连那些尚带潮气的,也胡乱揉作一团塞进包袱。收拾停当,她便抱着行囊挪到破庙另一角,刻意与萧宴清拉开了距离。
萧宴清眼睁睁地看着郑舒坐在了角落,和自己中间简直是隔了楚河汉界,只是冷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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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舒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坠落感惊醒,心脏猛地一跳,双脚不自觉地蹬了一下。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眼前已是一片清冷的晨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早已停歇,破损的窗棂外透进灰蒙蒙的天色。破庙里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昨夜那簇微弱的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捧冰冷的灰烬。
萧宴清不见了。
郑舒抱着包袱站起身,忍着腿脚的酸麻往外走了几步,也准备离开。刚绕过斑驳的神龛,就看见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少年蜷缩在郑舒对面的墙角,整个人团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这小世子还真是倔得可以。为了和她赌气,竟真在这阴冷潮湿的墙角窝了一夜。郑舒望着那身影,不由暗自咋舌。
原本已打定主意独自离开,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门板的刹那,她还是忍不住侧首望向那个角落。
那少年蜷缩着一动不动,连胸膛的起伏都难以察觉。郑舒收住脚步,站在原地凝神细看了许久,却仍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有气息。
终究放心不下,她几步走回他身边蹲下,又静静观察了片刻。但见少年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郑舒心下一沉,伸手探向他的额间——手背传来的滚烫触感让她骤然缩回了手。
“非要逞强,现在可好。”她低声埋怨着站起身,眉头却不自觉地蹙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