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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豪门秘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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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桌上,埃利奥特小姐侧身坐到伊丽莎白身旁——尽管旁边还有好几个空位。
她连晨衣都是用上等细棉布裁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恍若要赴舞会般郑重。(*晨衣是一种在早晨或家居时穿着的便服,通常较为宽松、舒适,方便活动。它的款式和材质多样,常见的有长袍式、开衫式等,材质多为柔软的棉、丝绸或法兰绒等,旨在提供舒适的穿着体验,适合在起床后、早餐时或在家中休闲活动时穿着。)
两人对餐点寒暄几句后,埃利奥特小姐开口道:“班纳特小姐果真有本事,总能结识到条件出众的舞伴。您与达西先生相识很久了吗?”
“没多久。去年秋天他去赫特福德郡拜访邻居时,我们才认识。”从初遇到现在竟不过八个月?伊丽莎白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礼貌一笑,又补了句:“若您想提醒我达西先生也是浪荡子,恐怕我不会信。”
埃利奥特小姐轻笑一声:“达西先生?哪儿的话。他从不追求女士,都是女士们追着他跑。”
“这我倒留意到了。”伊丽莎白脑海中浮现出宾利小姐千方百计吸引他注意的模样。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可是难得的乘龙快婿——家财万贯,又不沉迷赌钱挥霍;出身名门,却没父母干涉他选新娘。嫁给他的女人既能当家作主,又没婆婆来插手。”
听着埃利奥特小姐对理想夫婿的这番标准,伊丽莎白忍俊不禁:“这么说,他竟毫无缺点?”
埃利奥特小姐似乎认真思索了一番:“虽说他在上流社交圈里口碑不算太好,但只要娶对了妻子,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可想而知,他择偶必定十分谨慎。既然他如此看重自己的身份和对家族产业的责任,断然不会考虑娶一个门第和嫁妆不相匹配的女子。”
伊丽莎白听了这话,不得不强忍住笑意:“更不用说,这位女子还必须多才多艺、样样精通了。”
“正是如此。”埃利奥特小姐报以热忱微笑,显然对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暗示颇为满意,“他这样的绅士,倒不必担心会有轻佻之举,但最好别对他抱有过多期待。”
伊丽莎白睁大了眼睛,故意道:“那我可真幸运,竟结识了如此深谙达西先生择偶标准的人。不妨问问,还有其他哪位先生需要您提醒我当心吗?还是说,您打算等看到我与他们跳华尔兹时再说?”
“请原谅我的多嘴,本意是一番好意。”埃利奥特小姐傲慢地瞥了一眼,起身走到桌子另一侧。
这话或许并非全无真心——毕竟在这般高贵的社交圈里,天真的姑娘确实容易陷入窘境。
坐在伊丽莎白另一侧的玛丽·哈金斯夫人轻声道:“别往心里去,班纳特小姐。埃利奥特小姐处境艰难。”
伊丽莎白一怔,转头看向她:“她的处境艰难?”
“她有个挥霍无度的父亲,没兄弟撑腰,又惯于享受优渥生活。若不嫁个好人家,将来只能在体面的穷困里打转。她在婚嫁市场上耗得太久,难免慌了神。”
伊丽莎白笑了:“说来有趣,我也有个挥霍无度的父亲,又没兄弟倚靠,可我宁愿在体面的穷困里过活,也不愿嫁给一个既无感情又无尊重的男人。查尔斯勋爵和达西先生,她尽管拿去便是。”
玛丽夫人轻拍她的手:“听你这么说真好。我虽赞同你的想法,却并非所有女子都如你这般勇敢。换作是我,未必能做此抉择。”
“看您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寻觅夫君。”伊丽莎白大胆说道。
“我的确不是,不过这是因为我有幸拥有自己的遗产。我无需丈夫供养,但仍同情那些没这么幸运的年轻小姐。她们若嫁得不好就会受穷,一旦受穷,在上流圈里便会失去所有朋友。这实在是艰难的抉择。至少埃利奥特小姐没靠耍手段钓金龟婿,这算她的优点。”
“她试图警告我离达西远点,这不算耍手段吗?”
“哦,不算的,亲爱的。我说的是那种女人——她们会设局让单身贵胄陷入看似难堪的境地,再逼对方求婚以保全自己的名誉。”(*哇哦,这套路,我懂,是不是后面要发生的剧情~)
接过埃利奥特小姐空位的博伊德小姐也加入了这场谈话:“这话不假,有些女人靠这招可算出尽了风头。”
她目光朝餐桌首位晃了晃——本瑟姆夫人正与阿尔福德伯爵相谈甚欢。
伊丽莎白挑眉,埃莉诺可从未跟她提过这种事:“哪怕不用手段,年轻貌美的姑娘要吸引一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想来也不难吧。”
“一个带着三个儿子的鳏夫本没什么再婚的动力,毕竟世上有的是年轻美人,不非得用婚戒交换青睐;可像样的贵族单身汉实在太少了,尤其没败光家产的那种,而野心勃勃的姑娘却多如牛毛。有些人啊,手段比别人更精明。”博伊德小姐道。
“你对这些事倒很了解。”
博伊德小姐压低声音:“我们同一年参加社交季,很快就看出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最初盯上的是本瑟姆勋爵的长子——那可比他父亲更值钱——但追求他的人太多了,他每次都让朋友跟着当监护人,免得落入圈套。我记得,达西先生就常充当这种监护人。”
伊丽莎白笑道:“想来达西先生一出现,那些设圈套的姑娘都要吓坏了!”
博伊德小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达西先生自己也常需要人保护呢。”
伊丽莎白难以想象,但跳过那支舞后,她对达西先生也有了些自己的判断。
既然不能告诉埃莉诺,眼前这位就是曾向自己暴躁求婚的人,她便只能竭力对他礼貌亲和。
虽说有些别扭,但既然他能在过往纠葛后保持风度,自己也该如此。
只希望两人再也不必共舞华尔兹。
***
昨夜达西梦见了伊丽莎白。(*神呐,我其实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暗自祈祷,不要车车!)
他想,昨日重逢带来的震动,难免会引发这般梦境。
可梦境并不愉快:伊丽莎白不是在斥责他那些或真实或臆想的罪过,就是他徒劳地挣扎着想去救她,而查尔斯·卡莱尔勋爵正无情地利用她的热情天性将她毁掉。
达西担心,今天若卡莱尔敢对伊丽莎白说一个字,他的克制就会彻底崩塌。
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什么也做不了——若因卡莱尔对伊丽莎白的企图而质问对方,难免会引出旁人对他与伊丽莎白关系的揣测。
他试图保护她的举动,反而可能轻易毁了她。
当然,伊丽莎白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这一点她早已明确。他本该像舞会上初见她时那样转身离开。
可一想到卡莱尔要用他那套炉火纯青的调情手段对付伊丽莎白,达西就胃里翻涌。
解决办法似乎显而易见:他尽到责任警告她提防卡莱尔,然后离开本瑟姆庄园,永不复返。
当得知最后一支舞又是华尔兹时,他决定最后一次伸出保护之手——与她共舞。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卡莱尔没有机会再对她动手动脚。(*really?)
他的计划有个致命破绽。尽管舞曲初起时还在生伊丽莎白的气,却没料到,当他凝视着她美丽的眼眸,在华尔兹近乎相拥的舞步中轻揽她曼妙的身形,掌心贴合着她腰间的曲线时,竟会如此意乱情迷。
短短几分钟,他便又一次沦陷在她的魅力中,彻底沦为她的俘虏。
可若她没有道歉,他或许还能挣扎着抽离。但她眼中真切的哀伤击溃了他所有防备。
等华尔兹终章响起时,他已然明白,自己对伊丽莎白·班纳特的爱意,竟与两个月前分毫不减。(*看到这里是不是觉得bgm很搭~)
向帕克斯顿解释这段旧识也并非易事。
达西最不愿让朋友将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与那个拒绝他求婚的女子联系起来,因此他与伊丽莎白的重逢必须显得只是一场愉快的偶遇。
这本就棘手,偏偏帕克斯顿还滔滔不绝地感慨达西能与她有旧交是何等幸运,更声称这便于他们以四人组的形式相处,这简直让他难上加难。
有一点毋庸置疑:达西打算动用一切手段,确保伊丽莎白绝不单独与卡莱尔共处。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些自己住在三英里外的夜晚——卡莱尔作为兄长不在时本瑟姆庄园的第一继承人,要搞到伊丽莎白房间的钥匙绝非难事,而那时……达西暗暗咒骂。若再任由思绪往那方向蔓延,他恐怕会发疯。
达西和帕克斯顿在众人出发去废墟前一刻抵达。
(*这个废墟是本书一个重要剧情点,作者原话:通常我写作时脑海中并没有具体的场景设定,但《达西先生的贵族人脉》是个显著的例外。当时我和两位作家朋友在约克郡的喷泉修道院漫步,大家一起头脑风暴,这个故事便由此诞生。不出所料,书中在本瑟姆庄园一座荒废的修道院里有一个关键场景。)
碍于要装作融入人群,达西无法立刻靠近伊丽莎白。不出所料,卡莱尔正倚在她身侧低语,他的血脉瞬间沸腾。
所幸埃莉诺小姐故意横插在兄长与伊丽莎白之间,才让他勉强保持理智。
达西强压着几乎要决堤的怒火,假意参与周围谈话,目光却不住飘向伊丽莎白。
当本瑟姆夫人唤走埃莉诺,伊丽莎白再度失去屏障时,他浑身绷紧——好在时髦的埃利奥特小姐几乎立刻凑上前,卖弄风情地搭上卡莱尔的手臂。
他松了口气:这女人或许虚荣又自私,接近卡莱尔多半只为吸引对方注意,但只要能让他远离伊丽莎白,达西甘愿承她这份情。
“达西,你在这儿呢。”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招呼。
达西本因这亲昵口吻有些不悦,转身看到体态臃肿的东道主正向他走来,便调整了态度:“本瑟姆勋爵。”他嘴上回应着,心里却盼着这场寒暄别让他太久没法留意伊丽莎白。
“我想多听听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去废墟的路上,你坐我的双轮马车吧。年轻人爱走路消食,可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让马儿代劳更舒坦!”
达西颔首应下,心底的烦躁却愈发浓烈——被困在这儿听本瑟姆勋爵说往事,又如何能确保伊丽莎白不受卡莱尔侵扰?
***
天气温暖晴朗,正如本瑟姆夫人所言。伊丽莎白心想,想必这位夫人在祈祷时“吩咐”过天气了。
不难想象本瑟姆夫人对全能的上帝发号施令的模样——想到达西先生那位行事古怪的姨妈,这画面或许能博他一笑。
达西并不在步行去废墟的年轻人群里,这让伊丽莎白有些不安。
帕克斯顿先生在,那达西呢?难道他决定留在帕克斯顿先生的庄园避开自己?
这样或许也好,毕竟查尔斯勋爵似乎铁了心要守在她身边,尽管埃利奥特小姐眨着睫毛暗示他们可以提前离开人群——可所谓的人群不过只有埃莉诺、帕克斯顿先生和另外两对男女,根本不算拥挤。
查尔斯勋爵那抹含着笑意的目光表明,他对埃利奥特小姐的心思心知肚明。
伊丽莎白猜想,他与达西先生一样,早已习惯被美貌少女追捧。而她却扮演着陌生的角色——尽管与其他宾客相比出身低微,却吸引了两位最炙手可热的绅士注意。
至少,她不必担心达西先生会有什么不轨企图。
一行人在林间一处开阔地驻足——透过枝叶间隙,修道院废墟的景致尽收眼底:石拱凌驾于蜿蜒的银缎般的河面之上。
博伊德小姐和玛丽夫人选择在备好的石凳上休息时,伊丽莎白趁机向帕克斯顿先生打听他的朋友是否会来。
“他已经到了,”帕克斯顿先生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埃莉诺身上移开,“我想他正和本瑟姆勋爵乘车前往废墟,我们到那儿就能见到他。”
原来达西先生更青睐与侯爵这样的贵人相伴!不,这么想有失公允。
他既然不觉得自恃身份高贵,能与帕克斯顿先生或宾利先生交好,便算不得看不起众人。
若说他刻意回避,多半是因为自己。她虽不该责怪,心里却忍不住发紧。
查尔斯勋爵侧身凑近:“你似乎很在意达西。”
“不过是奇怪他为何不在。我生怕本瑟姆夫人发现我们步行去废墟的男女数目不均——若想在未来十年内求得她原谅,总得先备好托辞。”她正色道。
他大笑:“看来你摸清了本瑟姆庄园的生存法则!放心,我会告诉她我一人能顶俩绅士。”
她挑眉:“阁下野心不小。”
他慢悠悠地笑了,眼底尽是试探:“班纳特小姐,您这会儿才发现?”
这人真是无可救药的风流!
好在埃莉诺虽专注于帕克斯顿先生,却没漏掉这番对话。
她用手肘顶了顶兄长:“够了,查尔斯!丽萃,陪我走走吧?帕克斯顿先生正问我们怎么认识的,肯定想听你讲讲。”
“妹妹啊,”查尔斯勋爵故作哀伤,“看来我该感谢上苍,只让我摊上一个妹妹。”
伊丽莎白已转身要加入其他人,闻言回头道:“我可有四个姐妹,不过我向来把她们当作福气。”至少多数时候是如此——只要她们不跟军官调情,或做出其他让她难堪的事。
帕克斯顿先生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听说本瑟姆勋爵在你八岁时想买下你?这是真的?”
埃莉诺气鼓鼓地反驳:“我可没这么说!”
帕克斯顿冲她咧嘴一笑:“没这么说,但我反正存疑。”
伊丽莎白笑了:“本瑟姆勋爵确实是好意。那时埃莉诺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是肺痨——她母亲就因此病逝——还说无力回天。
可实际上她根本没病,只是既孤独又哀伤。
后来我偶然出现,叫她别犯傻,让她下床去玩,还激她尝试……嗯,某种既需要技巧又完全不合淑女风范的事。埃莉诺向来受不了激将,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埃莉诺笑着摇头:“你漏了最精彩的部分!我的护士听见房间里传来巨大的声响,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却发现我穿着从哥哥房里偷来的马裤在地板上打滚。
她吓坏了,赶紧叫父亲来——父亲听她说我出事了,急得团团转。结果他看到我们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笑成一团,我还喊:‘爸爸,看丽萃教我做什么!’然后来了个侧手翻。”
“噢,他当时的表情!”伊丽莎白想起那幕仍直摇头,“我以为自己闯了大祸,谁知他却拽着我大步走到客厅——当时满屋子都是穿丧服的访客——然后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等她姨妈认领时,我父亲说‘我想留下她’。”埃莉诺补充道。
“我可怜的姨妈至今想起这事都臊得慌!当时她面对这位人人都说因丧妻而悲痛疯魔的侯爵,根本不明白他为何非要留下自己的外甥女。她根本不认识他,而他恐怕连她是自己五十二位表亲中的哪位都不记得了,根本不敢争辩,只好提议折中办法:第二天再带我去做客。
不知道怎么回事,埃莉诺听见了,飞扑出来抱住父亲大哭:‘别让他们带走丽萃!她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帕克斯顿先生嗤笑一声:“这倒像你的做派!”
埃莉诺用手肘轻捅了他一下:“效果正如我所愿——她姨母终于答应留宿,我们就牵着手一溜烟跑去捣乱了。最后她硬是住满一周,直到姨母强行把她接走。我为此哭闹着钻回被窝,整整一天不肯起身。”
伊丽莎白接着讲道:“回家后,我跟家人提起新朋友埃莉诺,却没说她是贵族小姐,毕竟这对我来说不重要。两周后,父亲收到本瑟姆侯爵的信时彻底懵了——对方竟正式提出要收养我。”
见帕克斯顿一脸难以置信,她补充道:“你得从本瑟姆勋爵的角度看:要是有能让埃莉诺开心的玩偶或灵药,哪怕价值连城,他也会立刻弄来。既然我有四个姐妹,他就以为父母会乐意送他一个。”
至少母亲确实心动了——伊丽莎白还记得她对着邀请函喜不自胜,父母为此争执不下。
最终父亲被说服,认为得罪权贵不妥,同意让我去小住一个月。
“果然如此!”帕克斯顿说,又轻声补了一句,“本瑟姆勋爵似乎总搞不懂别人未必会顺着他的心意(这件事)。”
“他明白别人可能不同意,”埃莉诺道,“只是他认定那是因为别人不如他清楚什么对自己最好,只要他坚持按自己的意思来,别人日后总会感激他。”
“就这事而言,我倒庆幸他坚持了。”伊丽莎白说,“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度过的岁月。”
一个月延长至两个月,从那以后她频繁造访本瑟姆庄园,偶尔也去他们初遇时的伦敦宅邸,在埃莉诺家度过的时间几乎和在自己家一样长。
除了起初有点想家,她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她和埃莉诺一起上课,家庭教师为她打开了全新的知识领域,而贵族之女所能接触的广阔世界,更让她心驰神往。
一段记忆蓦然浮现:达西先生曾说“你不该对某个地方有如此强烈的乡土依恋,你不可能一辈子住在朗伯恩啊”。(*原著《傲慢与偏见》中的原话,达西真的对伊丽莎白说过这句话。)
时隔多年,他竟能洞悉她曾涉足另一个世界,这曾让她惊讶不已!
但她也无法否认那段经历留下的烙印——初遇埃莉诺时,她像后来的莉迪亚一样野,只是多了几分审慎。在井然有序的本瑟姆庄园,她从举止得体的大人身上学会了克制,这与朗伯恩的混乱截然不同。
“你有段时间常来这儿,是吗?”查尔斯勋爵不知何时从身后跟上,显然一直在听他们谈话。
“是啊,前后有六年光景。”她语气轻松,仿佛这话题并无隐痛,“每逢您与令兄返校季,我就来这儿。那辆每学期送你们去伊顿公学的马车,接着就会来接我去本瑟姆庄园,期末再原路送回。别的孩子被送去学校,我却有幸被送来这里。”
那些年里,她很少见到本瑟姆勋爵或其他贵族,只和埃莉诺待在育儿室活动——毕竟埃莉诺年纪尚小,还不能参与社交。
“我宁愿留在这儿也不想去伊顿!难怪我除了初次见面,后来都不记得见过你。你为何不再来了?是家里想留你在身边吗?”
“令尊再婚了。”旧日痛楚突然袭来。
“哦……抱歉,我本该想到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她本应打住,话却脱口而出:“显然,新任夫人让令尊相信,侯爵之女与我这样的低贱之交为伍有失身份,我的存在会损害她的声誉,影响她进入社交界后的处境。”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苦涩。
她和埃莉诺原本以为这种相伴会持续多年——埃莉诺曾憧憬她们的首个社交季,仿佛她一定会陪在身边。
可后来,去本瑟姆庄园的长住突然终止,只剩埃莉诺来伦敦时短暂相聚的计划,甚至埃莉诺的首个社交季都未能如愿。
那一年的种种,她只能从埃莉诺的信里知晓。
查尔斯勋爵撇了撇嘴:“她向来如此。而且这样一来埃莉诺没了帮手,对她倒真是方便。”
伊丽莎白皱眉,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她不懂他的意思,却觉得他反应过激——本瑟姆夫人不过是不愿与身份低微者为伍,而她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
那时的失落曾让她痛彻心扉。
尽管她爱家人和朗伯恩,但失去埃莉诺的陪伴、失去本瑟姆庄园带给她的充实感,仍让她备感空虚。
母亲没完没了的焦虑,莉迪亚、基蒂和玛丽的胡闹,过去有机会躲开时还觉得有趣,如今却日日刺痛她的神经。
就连亲爱的简也无法安抚她——简虽性格温柔,却缺乏埃莉诺的胆识,给不了她与挚友相处时那种充满火花的默契。
唯有与埃莉诺在伦敦共度一周的期待能稍作慰藉,可当那一天终于到来,伊丽莎白却发现昔日的玩伴已蜕变成举止得体的淑女。
她第一次强烈意识到彼此身份的悬殊,也明白在旁人眼中,自己不过是靠施舍寄人篱下的穷亲戚。
偶尔她会在埃莉诺眼中捕捉到一丝叛逆的火花,却总是很快熄灭。
尽管离别后数月间仍心有怅然,但当着结束这场探访时,她竟感到一丝解脱。
不过她本来就不是消沉的性子。
最终,她重新投入朗伯恩的生活,只在那些本瑟姆庄园的回忆能带来欢愉时,才任其浮上心头。她深知那段经历的馈赠——即便结束得比预期早,能拥有那样的机会已属幸运。
后来,她在年长许多的夏洛特·卢卡斯身上找到了旗鼓相当的挚友,也与父亲愈发亲近。
父亲乐于留她在朗伯恩:她已足够成熟有趣,而本瑟姆庄园的教育更让她成为谈得来的陪伴。
那种痛苦依然存在,只是深埋心底。
可怜的达西先生不会知道,当他谈及娶一个与自己地位悬殊的人有失身份时,恰好戳中了她的痛处。
他提及她出身卑微,这与本瑟姆夫人曾指责她并将她逐出本瑟姆庄园如出一辙,令她深感刺痛。
但汉斯福德那个可怕的夜晚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就是达西第一次向伊丽莎白求婚的那个晚上,《傲慢与偏见》第三十四章原文,伊丽莎白看了姐姐的信后,又知道是达西拆散了简和宾利:“她越想越气,越气越哭,最后弄得头痛起来了,晚上痛得更厉害,再加上她不愿意看到达西先生,于是决定不陪她的表兄嫂上罗新斯去赴茶会。”然后达西估计是在凯瑟琳夫人的茶会上听说伊丽莎白生病的消息,就急匆匆来了,问了丽萃身体情况后不知所措,就告白了……),于是她转向埃莉诺问道:“那些日子很美好,不是吗?”
埃莉诺咬了咬嘴唇:“真希望那些日子从未结束。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无需多问,她们都清楚她指的是谁。
余下的路程,话题变得轻快起来。
伊丽莎白终于得空与帕克斯顿先生长谈,欣喜地发现这位年轻人不仅机敏过人,还带着几分狡黠的幽默感——他既能打趣埃莉诺,也乐于自嘲。
与此次在本瑟姆庄园见识到的诸多傲慢嘴脸不同,他身上毫无居高临下的做派。
想到埃莉诺素来厌恶社交虚礼,便不难理解她为何会为这般真性情所倾心。
这片废墟比伊丽莎白上次来时显得更为宏大壮观。
她心想改日定要再来好好探寻,那时便可静赏其历史韵味,想象修士们曾在此漫步的景象。
此刻,古老的石墙上缀满鲜花与绿植,专为宾客装点;铺着布幔的长桌上,精致摆放着水果、糕点和冷肉。仆人们候在一旁,确保出席野餐的贵妇绅士们完全不必劳神动手。
伊丽莎白忍俊不禁,对埃莉诺说:“你继母这回可真是下足了功夫。”
埃莉诺耸耸肩,嘴角向下撇了撇:“她就爱以财富和权势压人为荣,却看不到这种奢侈毫无意义。”
她瞥了一眼帕克斯顿先生。
他尴尬地笑了笑。“埃莉诺小姐很了解我。恐怕比起优雅的东道主,我更像个务实的庄园主,班纳特小姐。”
伊丽莎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温和地说:“我一直认为,待客之道贵在是否真挚有礼,而非精致豪奢。”
埃莉诺朝她露出笑容,随后轻声说:“我就说她会懂。”
随着其他宾客陆续到场,他们仍相谈甚欢。
伊丽莎白决心不去留意达西先生,尽管她需格外集中注意力,才能让目光不飘向碎石路上驶来的马车。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帕克斯顿先生讲述的半岛战争近况——这话题本会让在场其他淑女脸色发白、忙掏扇子,埃莉诺却与他展开热烈辩论,只是压低声音、语气平静,以免惹人注目。
达西这般盘踞她心绪,实在不公平。
想当初她拒绝柯林斯牧师的求婚后,那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哪里像现在这样阴魂不散?
可为何此刻,她竟连片刻都无法忘记达西就在附近?直到那晚他冒失求婚之前,她大多时候几乎没留意过他。他并未改变,只是她对他的认知变了。
当仆人们端上餐盘时,她的心理防线终于溃败——原以为他早该入席。
借着接过瓷盘的间隙,她目光扫向废墟入口,果然瞥见他正与埃利奥特小姐攀谈。
她喉头一紧,却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再度意识到自己曾深深伤了他。
没错,埃利奥特小姐与他门当户对,无疑比自己更配做他的伴侣。或许她那些尖锐的话,只会让他更确信,与一个如此低他一等的女子纠缠本就是错。
她用力眨了眨眼,盲目地叉起一口肉,掩饰情绪。说到底,她干嘛在乎他与谁交往?他不过是个脾气暴躁、曾对她有过好感的男人罢了。
“班纳特小姐。”肘边响起低沉的声音,伊丽莎白转身,见查尔斯勋爵端着两杯香槟,正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我想你走了这么久,或许口渴了。”
她虽未必信得过他,却也因眼前这位肯对她微笑的绅士而稍感宽慰,接过酒杯道:“多谢。不过你如果了解我,就会知道这段路对我来说算不上多远。我很爱散步,经常为了找乐子走上几英里呢。”
他笑意更浓:“那或许饭后能请你同我在废墟四周散散步?这里可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她心里明白,废墟里少不了僻静角落,他八成想借机独处,但兵来将挡。
此刻有个由头转移注意力倒也好。她把几乎没动过的餐盘塞给仆人,“要不现在就去?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真可惜。”他目光在她身上打转,那眼神仿佛在说另一种“胃口”,“那走吧?”说着伸出胳膊。
她直视他的眼睛,双手背到身后,“散散步挺好的,谢谢。”
他放下胳膊,眼里笑意盈盈:“随你,班纳特小姐,不过可得当心,这儿的路可不太平整。”
“我还不至于出洋相。比起跳华尔兹,我走路要拿手多了。”
“你永远不会让我难堪。”他殷勤地说。
“哪怕因为我出身低微?”她打趣道。
“要不是知道底细,我还以为你至少是公爵家的千金。说起来,我还没夸你今天真美。这条裙子太衬你了。”
“谢谢。”她语气带刺,“这裙子是埃莉诺的。你继母怕我穿自己的衣服丢她的脸(借给我的)。手套也是埃莉诺的,钻石发簪是你继母的二等货色。鞋子倒是我自己的,不过是因为埃莉诺的鞋我穿不上。”
“换埃莉诺穿这身,绝不会让我想到阳光和跳舞的小精灵,也不会觉得她像野羚羊一样优雅。”
伊丽莎白狐疑地看他一眼,“我猜男人看自家姐妹,无论她们穿什么,跟看别的女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啊,我的朱丽叶,不管你穿什么,能跟你走在一起都是我的荣幸。”
“我可不是你的朱丽叶。我寻思,要是咱们在伦敦,你这样有身份的绅士,怕是更愿意和上流社会的淑女们出双入对,而不是跟我这个乡下来的姑娘吧。”至少达西那样的男人会如此。
“或许我跟其他有身份的绅士不太一样。我向来以能独立思考为傲,所以不认同世俗观念对我来说再正常不过。”
“这我倒是注意到了,”伊丽莎白笑着说,“比如,方圆几里只有你没警告过我别和你来往。”
他仰头大笑。“当真如此?看来你没把他们的忠告放在心上,我该不该为此感到惊讶呢?或许你也喜欢自己拿主意。”
这种倾向曾让她轻信了乔治·威克姆的谎言。
“这要看情况。比如,要是你趁我单独在房间时靠近,就会知道我会有多快地把那些忠告听进去;不过在公开场合,我倒觉得你说什么都吓不到我。”
他斜睨她一眼,嘴角泛起笑意:“小心点,班纳特小姐,我可要把这话当成挑战了。”
她冲他皱了皱鼻子,说道:“这说不定挺有意思的,不过你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哦。”
“是吗?”他挑起一道眉毛。
“那些忠告不是让我别打你的主意,就是叫我别以为你对我示好是想求婚。
我心里清楚,你会向我求婚这种想法有多荒唐,所以你别想拿这个来哄我。再说了,我们要是继续有来往,我就得和你继母多打交道——这一点就足够威慑我了。”
“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班纳特小姐。你总能令我发笑。”
“我猜就像圣诞哑剧那样逗趣吧!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你对我这莫名其妙的殷勤,实在让我厌烦透顶,恳请你换个话题。”她语气甜腻又俏皮,叫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小姐的愿望就是我的指令。那我们谈什么好呢?”
“随你喜欢吧。”
见他眼神骤然发亮,伊丽莎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回答。
但他开口时,问的却是:“那你告诉我,埃莉诺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诧异地望向他:“这话您不该自己去问令妹么?”
“或许吧,可她未必会坦言。埃莉诺素来心思缜密,即使我算是她最亲近的兄长——也不过像威灵顿公爵'偏爱'敌军某个军团一样微妙。我实是忧心她近况,这才问你。”(*威灵顿公爵(1769-1852)是拿破仑战争中的英军统帅,在1815年滑铁卢战役中击败拿破仑,成为英国民族英雄。但他在军中以冷酷务实著称:曾直言“我对军队没有偏爱,只有能用和不能用的区别”。对待战俘和盟友都极度理性,甚至被批评为“无情的军事机器”了。查尔斯勋爵此处自嘲“像威灵顿偏爱敌军军团”,实则是说:即便我是埃莉诺最亲近的兄长,她对我的'偏爱'也不过是工具人式的利用。)
伊丽莎白不自在地耸耸肩:“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觉得她心有郁结。”
“你现在的迟疑,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如果无事发生,您早该不假思索地否认了。”
他确实机敏,这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或许她是被这么多爱管闲事的哥哥烦到了。”她狡黠一笑。
“信不信由你,班纳特小姐,我有时还是有能力帮到妹妹的,偶尔也愿意这么做。”尽管语气轻佻,神情却透着几分诚恳。
虽说她怀疑没人能插手此事,但或许他能对本瑟姆勋爵施加影响,阻止这桩婚约,至少拖延一阵。
她没必要提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我觉得她对这么快定亲这件事不太开心。”
“我不怪她,尽管从某些方面说,她嫁给戴因考特勋爵不算最坏的选择。”他撇了撇嘴,仿佛这想法令他反感。
“她也说这事不算糟糕透顶,只是进展太快。对绅士们来说不一样——你们娶个妻子回家,生活其他方面并无改变。可女人成了亲,一切都变了:她要离开家人、故乡和所有认识的人,去和一群陌生人生活,而那些人早已彼此熟稔,唯独容不下她。这想想就叫人害怕,尤其是对丈夫还不够了解的时候。”
令她意外的是,他似乎在认真思索这话:“我之前前从未这样看待过婚姻。”
“我也不清楚有没有可能,只是稍微拖一拖时间或许能让她安心些。”
“原来如此。但愿她没还在为那个帕克斯顿先生神魂颠倒。”
“帕克斯顿先生?”伊丽莎白竭力让语气透出惊讶,“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埃莉诺不是提过想让哥哥问问父亲这门亲事的可能吗?
现在不该让查尔斯勋爵盯上这事。或许转移下注意力对埃莉诺和她自己都有好处。“如果说有什么,我倒觉得她可能对帕克斯顿的朋友达西先生有点好感,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我想,达西倒也配得上她,”他沉吟道,“虽然不是我们最初期望的人选,但这门亲事倒有不少好处。”
她这是捅了什么篓子?如今人人都以为帕克斯顿先生在追求她,已经够麻烦的了。要是这家人再开始琢磨让埃莉诺嫁给达西,这还了得?这情形简直要变成莎士比亚笔下阴差阳错的爱情喜剧了——说不定接下来就该她和埃莉诺女扮男装,阴错阳差嫁对郎了。
可那样一来,她自己岂不是要嫁给达西先生了?她这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伊丽莎白忙不迭开口:“我看这事根本不值一提;再说了,他们才刚认识几天,何况达西先生眼下未必有成家的打算。”这话至少不全是虚言——他该庆幸她当初拒绝了他的求婚吧。
“可惜了,这本是桩两全其美的事。不过或许我能编个理由,让父亲同意推迟埃莉诺的婚期。”
“她为此焦虑不安,这理由还不够吗?”
“哦,那可不够。在他眼里,感情用事不值一提。要是我跟他说,听说戴因考特勋爵欠了放债人一屁股债,只要给他点时间,我就能查清真相,免得埃莉诺嫁给一个挥霍无度、只会找我们哭穷的家伙——他十有八九会动摇。”
“你总不能拿清白之人编造谣言吧!”
他耸耸肩:“反正最后我会回禀说谣言不实,无伤大雅。对付老头子只能这么办——编个理由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再哄得他以为全是他自己的主意。”查尔斯勋爵压低声音,“他固执却又好骗。这招是我看继母使多了学来的,她才是个中高手。”
他怎么能对一个泛泛之交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欺骗父亲?虽说她刚才也对帕克斯顿的事含糊其辞,但这和为达目的故意欺骗父亲根本是两码事。
他先前流露对埃莉诺的担忧时,她几乎卸下心防,此刻却猛然意识到,他们的价值观并不相通。
她察觉到他正盯着自己。
“我让你震惊了,对吗?世人总习惯尽可能掩盖自己的缺点,我却宁愿坦诚相待。家父这人很矛盾——极易受他人左右,却又容不得直接反驳。
这导致他时常做出错误决定。如果我事事直言,他只会立刻否决我的意见,无辜的人反而要遭殃。我问心无愧。”
伊丽莎白越来越不适应这场过于私密的对话,便换上戏谑的神情调侃道:“当然啦,有些不喜欢你的人会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良心呢。”
他的笑容顿时显得有些僵硬:“如果能让他们心安,尽管这么想吧。我只觉得,人生太过复杂,容不得非黑即白的评判——尤其是像戴因考特勋爵对埃莉诺的企图,既复杂又令人不安。”
伊丽莎白偏头问道:“我听埃莉诺对他的看法。最糟不过是觉得他浮华虚荣、两人毫无共同语言,但你似乎对他意见更大。是不是有什么她该知道的事?”
“她迟早会发现,倒不如暂时瞒着。”
她抱臂看着他:“所以呢?”
他低头笑问:“所以什么?”
“你分明想让我追问到底有什么秘密,但要让你失望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偏不问。”
他目光移开,眉头微蹙。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想让你对我印象好些。若我说出实情,你肯定会指责我故意惊吓你,或者是在污染你的纯真。”
“反正我对你向来没什么好印象,恐怕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笑着说,“不过如果能让你宽心,我可以预先赦免你——只此一次。”尽管语气戏谑,她却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反感戴因考特勋爵。
“罢了,既然你非要知道——他是她的情人。”
“你怎么敢!”她怒斥道,“根本不是这样。埃莉诺根本不喜欢他。”
“我不是说埃莉诺。”他神情异常严肃,凝视着她,仿佛要传递某种暗示。
如果不是埃莉诺,还能是谁?她在社交圈里除了同席宾客外并不认识其他人,而未婚女子养情人更是天大的忌讳。
随即,她猛然惊觉他所指何人,顿时满脸通红——他说得没错,这确实令她震骇。
“她不至于如此吧。”她声音发虚。
“为什么不会?上流社会的已婚妇人大多都有情人。”
“你父亲知道吗?”
他思索片刻,回答道:“大概不知道。如果知道,他绝对不会答应埃莉诺这门亲事。他太古板了,容不下这种事。”
她挑眉反问:“难道你就容得下?”
出乎意料,他的神情仿佛被她打了一耳光:“如果我不在意,何必跟你说这些?我尤其反感她借此左右埃莉诺的丈夫。”
伊丽莎白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谈论这种话题:“我不是故意要暗示……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或许你现在更明白,我要骗父亲推迟订婚的原因了吧。埃莉诺要是能嫁给像达西那样不受继母摆布的人,会更好些。但我在这方面毫无发言权,因为我和父亲的关系也很复杂。要是我是他的继承人,他或许会听我的,但我们都不确定我是不是。”
这个话题就要安全多了:“这问题似乎很简单,毕竟你有个哥哥。”
“是有个哥哥,可他是否还活着就难说了。”
“他是在国外旅行,对吗?”
“可以这么说。是埃莉诺告诉你的?”见她点头,他接着道,“涉及爱德华的事,她总不愿面对现实。事实是他在流亡。”
“流亡?”
“四年前他在决斗中杀了人,没等被控谋杀就逃去了国外。起初去了欧洲,据我们所知他还在那儿,但除了第一个月,之后再无音讯。”
“他从不写信给你们?”不知为何,这音信全无比决斗本身更令人震惊。
“从不写,但我不怪爱德华。父亲曾叫他永远别再联系我们。他听了父亲的话,所以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靠什么生活,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往少了说,这很让人不安。”
“他连其他家人都不能联系吗?这太不近人情了。”
查尔斯勋爵耸耸肩:“父亲对他怒火冲天,与其说是因为决斗,不如说是决斗背后的事。哥哥向来鲁莽,但发现他竟然变得不诚实,还是令人震惊。”
“是吗?”伊丽莎白语气里添了几分怀疑。
“是真的。你肯定听过关于我道德败坏的传闻,但他做的事——或者说别人指控他做的事——连我都不屑为之。
他在和别人的较量中作弊。抱歉,我不该说这么多的。你太让人想倾诉了,我一时失言。”他看上去的确心神不宁。
“我不会介意。”她温和道,“听上去你也不确定那是否是事实。”
他沉默良久,先抬头望向天空,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
“从心底讲,我无法相信。我认识的哥哥绝不会做这种事。如果不是太多人这么说,我一定会认为这是谣言。当然,你可能觉得我只是不愿相信,但他真的是个好人。虽然不完美,却也绝非骗子和无赖。”
“听起来你很想念他。”
“是啊。我还怀念那种对未来了如指掌的感觉——原本一切都规划好了:爱德华是继承人,我参军,弟弟进教会。但他流亡后,父亲给弟弟买了个军职,而我既非继承人,又无法追求理想的事业,成了个没方向的人。如果哪天他真回来了,我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你想做什么呢?”
他毫不犹豫道:“我想当外交官。战争不过是外交失败的产物。人类最该倾注心力的,应该是外交。”
她笑了,虽难免觉得外交官的生活远比军人舒适,暗自猜想这位被宠坏的年轻贵族是否是因为这一点而动摇。
“想来你会是个出色的外交官,不过或许得改改行事风格,免得危及与盟友的关系。”
他朗声大笑:“一针见血。不过如果要选另一件我喜欢的事,我父亲怕是会当场中风,所以还是想想外交吧。”
很明显他盼着她追问。
“是什么事?”
“你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否则我会颜面无存。”他目光飘向远方,“我想养狗。”
伊丽莎白惊得险些被小石子绊倒,笑着问:“真的吗,勋爵?总觉得你会怀念伦敦的热闹呢?”
他似乎对这问题很意外:“我从来都不喜欢伦敦。更喜欢乡间,而且没什么比和狗打交道更让我开心的。卡莱尔家的人都爱动物,我也不例外。现在你果然在笑我。”
“只是惊讶和困惑。既然不喜欢伦敦,那你干嘛过了社交季还住在那儿?你在乡下有这么美的庄园,全英格兰数一数二呢。”
“问题就在这儿。”他嘴角又泛起苦涩,“本瑟姆庄园是美,但代价是要和父亲继母同住。父亲要求我要么住这儿,要么住伦敦。既然没法和他们共处,就只能选伦敦了。”
“可你现在在这儿,看上去并没有不开心。”
“是被命令回来参加这场家庭聚会的。不过要我说,唯一让这日子勉强能忍受的,是你和埃莉诺的陪伴——你肯定会指责我油嘴滑舌,所以即便是真话,我也不说了。”
“大多数人都会说,我的魅力远不及本瑟姆庄园。”她轻笑道,“虽说我对令堂并无好感,也巴不得再也不用听她讲礼仪规范、训诫举止得体的重要性,但实在难以相信,她能把你逼得连家都待不下去。”
他抿紧嘴唇,仿佛尝到酸涩滋味。
“你该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娶她吧?”
“略有耳闻。”她措辞谨慎。见他挑眉,又补了一句,“有人说她设局套住了他。”
“那是在一位时髦女主人举办的晚会上。有人给父亲递话,说图书室有人急着见他。等他过去,却发现她衣衫不整。父亲秉持骑士精神,提出用自己的姓氏保护她。他没料到这一切都是她故意设计的。”
“确实是个不幸的开端。”
“对我而言,不幸还不在于此。设局之事常有,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何况她年轻漂亮,也能胜任侯爵夫人的角色。但正常情况下,她根本没资格参加父亲出席的那种场合——她之所以能出现在晚会上,是我带她去的。”
“哦,天哪。”她始料未及。
“这并非巧合。她没有门路跻身顶级贵族的社交圈,但能接近我——毕竟我只是次子。她迷人、温柔,对我殷勤备至;我当时年轻,轻信了她,以为她想拜见家人是因为在意我。
于是带她去了晚会,好让她见见父亲。她找借口离开我几分钟,等我再见到她时,父亲已宣布和她订婚了。”
伊丽莎白面露不忍:“很抱歉听到这些。也难怪你处境尴尬。”
他耸耸肩:“好在我对她还没到痴迷的程度,一眼就看出她是故意设计。如果说还有疑虑,当我发现哥哥爱德华在更早一场我带她出席的宴会上,也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传讯’时,就彻底清醒了。
总有些女人想算计他,可他总能立刻识破,于是她退而求其次盯上了父亲。亲爱的班纳特小姐,这就是我不愿回本瑟姆庄园的原因。”
“这可以理解。”说实话,她几乎不知该作何回应。比起故事本身,更令她震惊的是他竟向自己倾诉如此私密痛苦的往事——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还不到推心置腹的关系。
这让她想起韦翰先生,初次见面便编造悲惨身世,而她当时竟未察觉不妥。不过此刻的情况似乎不同,亨廷顿勋爵并非试图左右她的看法,更像是在剖白自己。
“最过分的是,她讨厌狗。”他此刻语气愤愤。(*其实前面我还心存疑虑,但是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释然了,他说的是真话。 →_→)
“您说什么?”
“她讨厌狗。父亲有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我并不介意,哪怕她挥霍无度,至少看上去在努力讨他欢心。但她居然讨厌狗——你能信吗?”
她笑出声:“这比其他事都更让你困扰?”
“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他低声嘀咕,“什么样的人会讨厌狗?希望你不讨厌,班纳特小姐。”
“就算讨厌也不敢说啊!不过你放心,埃莉诺可以作证我很喜欢狗。她曾养过一只叫梅西的西班牙猎犬,多年来都是我们的伙伴。”
“我记得它,总睡在埃莉诺床上。梅西的兄弟希罗多德是我的狗,当年我去上学时,想它想到生病。祖母至今还养着它们的后代。”
“我这次来本瑟姆庄园,没见到任何一只狗。”
“她认为狗不该进家门。她和祖母总为养狗的事吵架。继母雇了个对狗很凶的新犬舍管理员后,祖母一气之下带着家里的西班牙猎犬搬走了。最后父亲干脆关掉了犬舍,他的两只猎犬现在由猎场看守照料。我们以前可有着约克郡最好的犬舍。”
“看来令尊不像你们这么爱动物?”
“噢,他也爱!有时我觉得父亲打猎只是为了和狗待在一起。但有件事我能保证——不管将来是爱德华继承庄园还是我,本瑟姆庄园都会重新成为狗的乐园。”他说这话时带着股奇特的狠劲。
“那你继母恐怕要住在犬舍里了?”伊丽莎白笑着打趣。
虽说她仍然不愿意和查尔斯勋爵独处一室,但不得不承认,今天的他意外地讨喜。
褪去轻浮外壳的伪装后,他远比她以为的有深度。
“别引诱我!”他笑着说。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