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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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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天都峰十日后,白樾发现了一件事。
他的身体趋于安稳,除了初时有些惊悸之感,那种曾折磨他长达一年之久的痛楚消失不见了。
这本应是件好事,可它来得如此突然,反倒让他不太适应。
也许是毒素随着血液流出体外,在他失去右手后终于慈悲地中止对他的销蚀。
白樾并不觉得高兴。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蒙住眼睛摸索前进的人,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后蓦地踩空,堪堪攀住一块石头时,风吹走了蒙眼的布,他看清自己正挂在悬崖边,底下就是滔滔海水。
他可以就此放手堕入深海,也可以重新攀上峰顶,沿着原路返回。哪一条路都很痛苦,哪一条路对于他而言都是新的开始。
白樾选择了后者。
他终究是钟爱剑道的。哪怕失去右手,他还有一只左手。
他的内力虽已消散,但他还记得少时第一次触摸到剑的感觉,哪怕从最基本的剑招开始,也不过是从头再来。
于是他去找师父留给他的内功心法,翻了半天后猛然想起他将那本《龙潜经》给了叶铮铮。
少女正在屋外练剑。
她仍很勤奋,一招一式拼尽全力,可她的剑失去了精神。
不久前她的书棋剑法陷入瓶颈,跑来向他请教。白樾望着她汗湿的额发,想了许久也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他练功顺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瓶颈,只能跟她说,是她的剑还不够快。
叶铮铮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
她很痛苦。白樾看得出她的痛苦不会比自己所承受的少。或许她将他的冷淡视作漠视和抗拒,认为他不再是她想象中那个温和可亲的师父。这其实很好,如果这个念头一直盘亘于她的心中,等白樾让她走的那一天,她就能离开得更决绝一些。
白樾这样想着,那句让她走的话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叶铮铮一言不发地成了天都峰的主人。
她起得很早,打水、浇菜、做饭、洗衣,然后练剑。
她沉默着为他穿衣,要是他表现出一点抗拒,她就站在他面前默默流泪。没有人忍心看到曾经灵巧活泼如云雀的女孩儿突然间变得寡言,所以白樾只能默许她对他衣食起居一切的插手。
实际上,他也确实遇到了困难。
要改变陪伴他三十五年之久的习惯,比想象中还要艰苦。他的右手几乎已成为脱离他意识控制的独立个体,当它离开后,对剑的敏感和无数记忆也随之而去。
白樾的左手相比惯用手要笨拙许多,总是令人懊丧地颤抖着,稍稍偏离他想刺出去的方向。
他并不气馁,或者说,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寻常人在剑道上的苦恼。
年少时的他总是很容易就掌握他人尝试千百遍才能获得的“经验”。师父说他颖悟绝伦,是不世出的奇才,奇才多傲慢,所以他只能跟他一样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他无法对叶铮铮的瓶颈感同身受,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克服难题,想必就是师父所说的“傲慢”。
现在,他的左手在帮助他体会叶铮铮的心情。
他逐渐感受到她的疑惑、迷茫与懊恼,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坐在树下望着佩剑皱眉。他想跟她说,不要着急,慢慢来,总是能练会的,可话刚要出口,那截空袖就在提醒他不要做无谓的事情,他应该做的是说服她回华山,越快越好。
白樾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华山派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那天他去“飞雨来”练功,回来时远远就看到有一群人站在屋前。他以为有客登门拜访,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结果就望见叶铮铮挡在门口,正与一名女子争执些什么。
他起先当是嵩山派来寻事,再一看衣服和佩剑明显是华山弟子,便不再上前,只站在树丛后远远地看。
与叶铮铮交谈的那位女子面目陌生。看她衣饰端庄,叶铮铮又喊她“阮姨”,想必就是华山掌门的现任妻子阮小萝。
这位夫人手里拿着一幅画像,从白樾的方向看不见上边画了什么,但只从话语里他也能猜出一二。
她说她为叶铮铮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金蟾山庄的二公子,为人正直,长得又英俊潇洒,是当今武林少年新秀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位公子看了她的画像也很满意,只等她回到华山后就向她提亲。
侠客佳人,本就是一桩美事。
白樾知道应该为叶铮铮感到高兴,可他的高兴像极了为填补他心中的洞而胡乱塞进的一团草,显得如此的无奈和酸涩。
同样无奈的还有叶铮铮。
她望着那副画像苦笑,随即断然拒绝,说她不会回去。
“你的父亲和弟弟都希望这门亲事能成。”阮小萝这样劝她。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接我?”
“铭铭最近有一场很重要的比武,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练剑——”
“所以叶铭铭的比武很重要,我的婚事就不重要了,是这样吗?”叶铮铮倔强地反问。
“如果我们不重视你的婚事,就不会亲自赶赴金蟾山庄,将你的画像送过去。”阮小萝道,“铮铮,你不要不懂事。”
“我一直是这样不懂事的。”叶铮铮道,“既改不了,也不想改,请你们让我继续不懂事吧,让我留在这里,就跟以前一样,当华山派没有我这个人吧。”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阮小萝问她,“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白樾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值得你为他耗费大好年华吗?”
“不是,不是!”她忽的高喊,“白樾不是废人!”
她的声调既清且亮,惊起了停在树梢上的两只雀鸟。
这好像是白樾第一次听到她喊他的名字。
她先前喊他“白大侠”,然后是“师父”。她的声音是有色彩的,当她喊出“白樾”这两个字时,难以比拟的瑰丽颜色如虹一般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阮小萝仍在苦心婆心地劝。
她讲了很多话,有强硬的措辞,也有身为家人的温言软语。叶铮铮听完后,用很轻的声音问了她一个问题。
白樾离得甚远,其实听不清她讲了什么,但他目力极好,从叶铮铮的嘴唇上,他读出了她要说的话。
她问阮小萝,你当初嫁给我爹,如果只是为了华山派夫人的名号,那你不会懂我今日的心情,我也不会再多说,倘若你是为了心中所爱,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坚持留下,这并非不懂事或不听话,只是世间最朴素的感情而已。
阮小萝带了七八个华山弟子来。他们也离得很远,想必没听见叶铮铮与他们的夫人说了些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阮小萝在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开。
白樾站在树下看着他们下山,等所有人都走后才往前走去。
叶铮铮正拿着扫帚扫地,见他来了赶紧问他今晚想吃什么。
白樾看着她略显慌乱的神情,过了好一会才道:“让我来吧。”
叶铮铮霎时慌了:“师父,你的伤没好全,铁大夫说让你好好休养来着。”
太阳已要落山,山岚侵肌,凉意漫漫。少女额前的头发被风吹乱,挡住了她的眼睛。
白樾有一瞬很想伸手替她将头发拢好,可是他已失去右手,而笨拙的左手能做的事情,还等待他去发现。
“我们可以一起去做饭。”他说。
叶铮铮呆呆地看着他。
她仍很消瘦,形容憔悴,唇色苍白,但她的眼中波光粼粼,像天都峰春天的泉水。
白樾不清楚阮小萝有没有听懂她的那个问题,但他已懂了。
他早该明白的。她在最绝望时不惜冒着雷雨也要爬上山来见他、她不眠不休也要花心思给他做佳肴美味、她为了解毒的一线希望倾尽全力、她在马车上抱着他轻声抽泣……叶铮铮说得对,对一个人的爱慕是最朴素不过的感情,可这感情能让人的心软软融化。
这一刻他很清楚,他已无法拒绝这种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