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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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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铮铮见到阮小萝时,一下就明白过来肯定是蒯一妙向华山报的信。
她实在恨极了他们,竟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料准叶铮铮不忍离开白樾,就算好时间通知华山派来捉她回去。
时隔多月见到阮小萝,叶铮铮心中已没有先前那种既怨又躁的感觉。她看着阮小萝带来的画像,甚至没有生气。
画像上的男子或许很英俊,但叶铮铮哪怕是盯着看也记不住那张脸。
她觉得这行为有一点点像白樾,便忍不住笑了。
阮小萝拿着画像站在门口劝她。她说华山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一定让她风风光光嫁到金蟾山庄,从此就是衣食无忧的少夫人。
叶铮铮就问她,当初选择嫁到华山,是为了当衣食无忧的掌门夫人,还是因为真心爱着她的父亲。
她不曾想到有一天会跟阮小萝谈起“爱”这个话题。
印象中每天闲适从容、只会读话本和围着叶铭铭打转的阮小萝鲜见地沉默了。
她苦笑着望向她,眼神终于不像在看她的继女,而是将她当做与她同样的女人。
“铮铮,你长大了。”临走之前她说,“也许我真的不该来过问你的事情。”
等他们走后,叶铮铮找来扫帚扫地。
其实华山的人连屋都没有进去,也没有留下脚印,可她就是担心会被白樾看出什么痕迹。
叶铮铮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白樾从瀑布回来。
近日来他多去“飞雨来”练功,而她留在家中练剑。天都峰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景物与从前别无二致,他们两人却似颠倒了。
叶铮铮练剑时总是看着槐树上的剑痕,想着以白樾现在的身体是否能承受瀑布的冲击,若是他在门口练剑,她隔一会就要往窗外张望,好几次都想将他的剑藏起来。入夜后她仍然会抱着酒瓶坐在他的卧房门口,只是他的伤势日渐好转,毒发的迹象也随之消失。
当初的梦想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悄实现。
叶铮铮说不清这是恩赐还是慰藉。赶赴云潭石林的前一夜她曾对着夜空许愿能赢得紫灵芝,此行不计代价,此后不求其他。
传说中能解百毒的紫灵芝终究是不存在的,她非但没有赢得比武,反而害得白樾失去了一只手,只是蒯一妙下的毒也随之流尽,世事之变,实为凡人所难以预料。
要是蒯一妙知道白樾的毒就此解了,不知她是会唏嘘,还是会更加恼怒。
叶铮铮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的存在会加深蒯一妙对白樾的恨意。从容貌到家世到武功,她样样都不如她,实在不该激起她如此的敌视。
她每每想到这里,脑海里总会回响起白樾那句“小叶很好”。
她想,她是不是在白樾心中拥有了一点点地位,无关师徒,无关剑道,而是属于男女之间的、暧昧而美好的感情,就像两株背对着的兰草,互相看不见对方开出的花,旁人却一望即知。
叶铮铮向来是不自信的,这个念头却似绿芽般在她荒芜的心中重新播下春意。
这几日他们都在一起下厨。她能察觉到白樾在尝试着适应他的左手。
他切菜,叶铮铮帮他压菜梗;他炒菜,叶铮铮在旁边扶着锅耳;他给菜装盘,叶铮铮捧着碗,看那金黄色的、滚烫的汤淌入碗中。
烟火气是这世间最蓬勃的气息。一壶热茶、一碗浓汤、一件晾晒好的衣服,都预示这一日过得平静充实,明白无误。
叶铮铮与白樾一样,逐渐接受了他仅余的左手。
他们一起去找李裁缝,请她为白樾做几身窄袖衣裳,回来时路过迎客楼,便走进去喝两碗银耳甜汤。丰溪镇上仍有目光怪异的人,用怜悯的目光满足自己对于白樾那段空袖的好奇心。叶铮铮起先如芒在背,连走路的脚步都要凝滞,白樾却道不用在意。
“眼睛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总是要看的。”他说。
叶铮铮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她也有眼睛,每当看到白樾的衣袖,悔恨与不甘仍旧在啃噬她的心。
新衣做好后,他们一起把从前的白衣裳都洗净叠好。
白樾有那样多的衣衫,铺在床上如一层皓白雪浪。他慢慢地叠,皱了就重新展开,一次又一次。
叶铮铮站在一旁看着他,见实在叠不整齐才上前帮他。
他说:“我怎么连衣服都叠不好。”
“这世间有些人擅长练剑,有些人擅长做饭,有些人擅长叠衣服,若人人都是无所不能,那不就乱套了吗?”
“小叶,你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我的师父。”白樾笑道,“可是,我不能永远不会叠衣裳。”
他近来很少笑。叶铮铮看得呆了,许久才道:“为什么不行?哪怕师父不会,你还有我在身边。”
白樾的笑容仍浮在脸上,像湖面上即将消散的涟漪。
叶铮铮感觉他下一句就会提到让她离开的事。
她赶紧拿起新衣,要为白樾换衣裳。
他抬起双臂,任由她给他披上外袍。近日来他已不再抗拒她的帮忙乃至服侍,但在系衣带时,他说要自己来。
叶铮铮便松开手。
白樾用左手勾起衣带,缓慢地绕圈和打结。李裁缝按照他的身量做了便于行动的衣衫,没有宽袍大袖,衣带比寻常衣物多出两寸,可他仍然系得松松散散。
“师父,我来吧。”
叶铮铮解开他的衣带重新系紧。绑腰带时,她没有绕到背后,就这样站在跟前,双手环过白樾的腰身,在他身后打上结。
这姿势像极了拥抱。
放在从前,叶铮铮只怕要面红如烧,可这些时日她为白樾上过药、换过衣裳乃至擦洗过身体,男女之间隐秘的忌讳早已打破。
她环住白樾的腰时,已没有初时悸动不安的心情,有的只是一种沉实而真切的熟稔感觉,仿佛这件事已有成百上千次,而能这样做的人是且只能是她。
叶铮铮依从这种感觉拥住了白樾。
新衣裳的气味极好闻,一阵一阵的,抚慰她一度只能闻见泪水的嗅觉。
“师父,你想喝酒吗?”她轻声问道。
“我们喝点酒吧。”
她去厨房做了晚饭。将碗盏端上桌时,叶铮铮说:“这是豆芽卷,这是炒笋尖,这是清蒸泉水鱼,还有一道萝卜排骨汤。”
白樾道:“你第一次给我做饭,烧的就是这些。”
“是。”她没想到白樾还记得。
两人面对面坐着,叶铮铮先为他盛汤布菜,外边太阳早已下了山,天幕微暗,星辰初升,一切似乎都跟当初一模一样。
杯中酒清亮澄澈,她一饮而尽,很快再添一杯。
“这杯酒敬师父。你收留我,还教我武功,我从来未曾好好谢过你。”
白樾略一沉吟,举杯与她相碰。
“师父,这杯酒再敬你,”喉中酒火辣辣的,还没下肚,叶铮铮就又满上一杯。
“敬你不嫌我愚笨,愿意悉心教导我。”
她仰头灌下,要倒第三杯时被白樾拦住。
“小叶,”他说,“你先吃点菜,不要喝得这么急。”
这话像极了普通人家在饭桌上的家常。叶铮铮放下酒杯,转而夹起一筷笋尖。
她盯着筷子,忽的叹道:“师父,其实这些是笋干,春笋常见,秋笋却是不常有的。”
被酒冲刷过的喉咙干得厉害,使得她有些紧张。
“今日我是故意做这些菜的,心里想着是不是我把当时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这一年的期限就可以重新开始,师父就不会赶我走了。”
叶铮铮说话时酒劲一股股往上冲,熏得眼睛热辣辣的。她的声音由于酒意而含糊不清,这含糊却赋予她惊人的勇气。
她终于第一次长久地看着白樾的双眼,同时层层剥去最初的不切实际的憧憬、过于甜蜜的畅想和已经折磨她太久太久的悲伤,去直视她内心最朴素也最真切的感情。
“师父,”她说,“华山来找过我了,他们给我订了门亲事,对方是金蟾山庄的二公子。”
“是吗。”白樾道。
“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叶铮铮道,“师父,我跟你说实话,若是放在从前,说不准我是会心动的,因为那时的你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影子,是触不可及的剑神,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看着白樾搁在桌上的左手,有一瞬很想握住,但是她没有。
“在华山的时候,没有人数我一天练剑几个时辰,没有人问我今晚想吃什么菜,没有人会惦记我个子长高了需要新衣裳。我离家出走,躲在水洞里睡觉,过去整整一晚也没人发现。师父,这个世上只有你会关心我。”
她又灌进一杯酒,仿佛她正在沙漠中无助地行走,而这酒是她得以救命的源泉。
“但是我的感情不是因为你关心我,也不是因为我从小就崇拜你,而是——”
叶铮铮说到这里突然语塞。
她对于爱情知道得实在太少太少了,贫瘠的经历不足以支撑她说出对白樾的所思所想。
她只能攥紧从不离身的佩剑。
“师父,我长到十八岁,只有两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其一是娘亲留下的剑,其二是就是我的一颗心,无论别人说什么,我的心意都从不更改。可是,可是现在,我的心是你的了。”
磨到发亮的剑柄抵在她胸前,仿佛是母亲在抚摸她剧烈起伏的心口。
白樾在烛光中端详着她。
他的目光极其温柔,也许他一直是这样看着她的,也可能是她醉了。
“师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假使今日失去右手的是我,你会因此嫌弃我、赶我走吗?你一定不会的,即使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将我当做不懂事的小女孩……”
叶铮铮说到这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起来。
“师父,师父……”她用哭腔一遍遍地喊,“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不知哭了多久,一只手抚上她的背,将她揽入怀中。
叶铮铮转头靠在白樾怀里哭泣。
她已无法分辨这是安慰或其他,哪怕她在一厢情愿,这个拥抱仍然带给她难以言喻的酣甜。
“小叶,不要哭。”
白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的呼吸拂在她的耳侧,暖融融的,朦胧地撩动她被酒激起的情动。
“师父,”她抬头看他,“那你亲亲我。”
白樾的脸庞在流动的烛火中显得那样柔和。
灯烛不忍惊扰月光,在月色最明时燃尽。屋里陷入黑暗的一瞬,他用左手擦去叶铮铮面上的眼泪,低头吻住她。
这是叶铮铮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她闭上眼睛,沉溺在这姗姗来迟的柔情中。
“小叶,”唇上余温尚在时,她听见白樾说。
“我也喜欢你。”
他的声音春水般流淌在只凭月光照明的屋中,舒缓地淌过她的耳朵、她的身体和她的心。
我可能真的醉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