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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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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明亲王和白少傅巳时去了朱府?”
午时,季柒仍坐在案前处理奏折,杯里的茶水几乎没动,已经不再冒烟。跪在他面前的,是个蒙面束衣的暗卫,年纪十有余,身手矫健人也机灵,翻窗进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季柒提着袖子,在面前奏折上勾画几笔,朱红的笔迹流淌,他端起奏折,轻轻地吹,余光瞥着地上垂首恭敬的暗卫:“没人发现你吧?”
“回皇上,无。”
“嗯。”季柒漫不经心地应着,奏折上的批注干涸,他将手上这份收起,又去拿下一个。
“恕属下多嘴。”暗卫抬头,见季柒这样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贸然提出建议,“皇上继位不久,明亲王(五皇子)和康定亲王(三皇子)过去就对皇位虎视眈眈,如今也没有安分的意思。眼下明亲王登访朱府,恐怕对皇上不利。”
季柒展开奏折的手顿了顿。
虽然这个暗卫年纪有些大了,但身手和头脑实在活泛,季柒有意好好培养他,许是他对这个暗卫前段日子过于特殊对待,以至于如今这个暗卫都敢越俎代庖、谈论他所不该议论的事情。
季柒抬眼。
暗卫对上目光的瞬间,立刻埋下头去,脊背发凉。
七皇子成为皇帝在真正发生之前是没人预料到的,但那座金龙盘曲的椅子似乎真的有种魔力,使得但凡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无论过去有多么随和、懦弱或者懒散,都像是被真龙之气入体一般变得威严而高傲。
不过用朱辞的话来说——便是被权力蒙蔽了双眼。
季柒目光在暗卫身上停留不多:“不必顾虑。”
千古帝皇总多疑,季柒垂下眼帘,嘴角却勾起——这世上总有人会背叛,但季伍,绝对拉拢不了朱辞...他已经丢掉过一次了,哪还有再捡回去的道理。
......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嚣张跋扈的朱家少爷唯独青睐五皇子,只知道忽然有一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朱辞,突然像个小尾巴似的成天跟在五皇子身后转,皇宫、学堂、甚至是皇子们的聚会,亦或者还有皇帝为考验五皇子委派他去的贫瘠地。
朱辞每次精神百倍地来,又满怀期待地去。
皇子和公主在皇帝面前上演着虚假的友爱情谊,华丽端庄又虚假的世界,偏偏撞进来这么一抹明艳的色彩,带着真实,带着真挚,灼热得叫人不敢靠近,又止不住驻足旁观。
又是一次宴会
除了游手好闲的季柒,皇子公主们约在花园里,草木茂盛,群花争艳,假山上股股地冒出流水,水珠泵跃,映着不远处的亭台。
老皇帝享受过儿女簇拥的快乐,两袖一挥,背着手离开。
便只剩下相互看不顺眼的皇子和公主...还有一只喝醉酒的朱辞。
朱辞是跟着五皇子来赴会的,除了一开始的诧异,大家早就习惯了,甚至常常仗着五皇子在,趁机捉弄这个总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臭小子。这天,朱辞手里捏着只咬了半块的糕,脸和眼都被酒气熏得通红,整个人醉醺醺地趴在石桌上,眼半睁不睁,乌溜溜的眼珠子没了平时的机灵活泼,涣散着显得有些迷糊。
往常宴会,老皇帝一走,皇子公主们也自觉就散了。
而这次,四公主季思苑用随手捡来的树枝戳着朱大少爷软乎乎的脸,衣袖掩着嘴偷笑,眉眼弯弯,得意极了:朱辞吃醉里面有她的手笔。她早知道朱辞肯定会来,特命人把酒水与糖炼化再用糖壳包裹制成晶亮的甜品,每个糖壳裹着甜酒芯与洗净的真花花瓣,一片片,最后拼成一整朵花,如此炮制,做了好几朵,又泡在果酿中端上来,看着跟水中落花一般。
皇帝和其他皇子公主们很新奇,朱辞更是手比任何人都快,捞起边上的两朵小花,转手就把其中一朵递给五皇子:“除了中间最大最艳的是皇上外,这两朵做的最好;而这两朵之中,最好的给五殿下!”
彼时五皇子九岁,朱辞七岁,两朵花不大,却也几乎将小孩肉乎乎的手掌填满,日头照在朱辞的身上,分割着他与他们,晶莹的糖壳在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芒。
众人哄笑
五皇子却没有动。
老皇帝探着身子,用手里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朱辞的脑壳:“你到是机灵,既替朕做了决定,便帮朕把那池中最大的一朵拿来如何?”
“不如何。”朱辞后仰着头,躲开老皇帝的扇子,嘴撇得老高,“臣手脏,污了皇上的千金之口怎么办。”
“伶牙俐齿,”老皇帝笑着摇头,心情很好,“朕不嫌弃。”
“那我也不要。”朱辞两只手捧着糖花,他火气旺,眼瞅着糖捂在手心都要化了,沾着果酒的糖把两只手染得黏糊糊的,五皇子不接,朱辞两手被占满,偏偏那老皇帝还忒没有眼色地一直逗...朱辞转身,用胳膊肘怼了怼装糖花的器皿,推到老皇帝面前,“喏,自己拿。”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少朱辞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围观的皇子公主们瞧着有趣极了。他们做儿臣的,虽儿在前臣在后,但在额娘和亲戚的教诲下,规矩把所有人都束地死死的,谁也不敢这般与皇帝叫板生怕触了对方的逆鳞。也就只有这个朱辞,偶尔斗得老皇帝忽地沉脸威胁,就两手一插腰“反正以后我也不做官,你管不了我!”地边嚷边跑,跑得乱七八糟的,把人一逗笑,就不生气了。
朱辞和老皇帝斗嘴,常看常新,众人皆视这段时光为权力场上短暂的喘息,这短暂片刻,他们不是权力的奴隶,只是寻常的父与儿辈,只是自己。
但五皇子依然没动,笔直安分地站在那,身侧的竹柏影打在身上,如同鬼魅的爪影,禁锢着七岁孩童的灵魂。
老皇帝看着面前抬抬手就能碰到的点心,倒是没想过朱辞会这般应对,便身子往后靠了靠:“朕够不着。”
骗小孩呢?
朱辞捧着两朵糖花,扇子似的睫毛扇动,眼里映着老皇帝和点心间不过一臂的距离...乌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环视一圈,三皇子身弱坐着椅子,四公主喜净不好沾糖水,朱辞目光停在其他某个皇子身上,抬了抬下巴,努着嘴:“你,就你,你父皇够不着,还不快去帮着把东西双手奉上。”
被点到的皇子略震惊地瞪大眼睛,指着自己,他没有三皇子和五皇子那么得皇帝赏识,所以站得相对外围...最后还是离石桌最近的四公主从袖中掏出帕子,她小心地把其中最大的那朵放在手帕上呈给老皇帝。
老皇帝接过四公主呈上来的糖花。
五皇子才抬手接过朱辞递来的花。
老皇帝的那朵封的是牡丹,寓意好,点心做工也精巧,老皇帝尝到相碰撞的酒味,又品到糖中的清香,竟是不腻,可见是下了功夫。
“老四心灵手巧,每次都带来十足的惊喜。”老皇帝又含了一片花瓣,食不宜多,他把糖牡丹其余的几瓣分了下去,也叫皇子公主们沾沾好寓意,四公主跟着递了张新帕子叫老皇帝擦手,老皇帝已经呈现岁月痕迹的眼看着她,“多希望能多陪陪你。”
可季思苑,思原也思远,他们手握着权力,他们都是权力的奴隶。
四公主这次的点心是她独创的,口味和设计都精心试验考量,朱辞尝着可口,待一开始捞走的那朵花尝完,老皇帝的糖牡丹花瓣又分发了下来,五皇子恐酒醉失态不再多吃,三皇子身子不行不宜多饮,朱辞拿着自己分到的那份,又从三、五两人那混来许多,牡丹花的花瓣比他一开始拿的要大,他便凑到石桌前用花瓣舀酒水喝,待众人发觉时,朱辞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了。
老皇帝明晃晃的衣服隐没在繁花枝叶中。
四公主手上仍戳着朱家少爷,一改面对皇帝的乖巧,精明的眼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五皇子身上。她这个皇弟,最得老皇帝的心,旁人或许觉得如今三、五势均力敌地在争夺皇位,但四公主看得清楚,三皇子的身子难堪大用,老皇帝更多是把老三作为磨砺五皇子的一环。
不过——
季思苑的眼神太直白,季伍落在朱辞身上的目光上移,四目相对,四公主歪头一笑,发间的珠钗摇摇晃晃刺得扎眼:“朱家的情况,你知道吧?”
虽然老皇帝面对朱辞时总不表现出来,但老皇帝对朱父的忍耐已经日趋耗竭。
朱父和恭亲王最近,走得可是有些近啊——都近到能够叫人察觉了。
太子点头,他坐在这个位子,偶尔老皇帝与人议事也会带着他作为教育:“朱大人不日后又要出关收疆。”去的都是极南或极北的偏远之地,胜则累积至功高盖主,败则有辱使命,是进退两难,且老皇帝一直盼望着朱父能出点意外死在战场不再回来。
倚着雕栏的三皇子适时咳嗽几声,随行的白二公子举着斗篷给人披上。
五皇子意图扶起朱辞的手到底收了回来。
朱家少爷与五皇子交好,这谁都知道,朱辞从不藏着掖着;三皇子背后有白家支撑,也同样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皇帝的左膀右臂,一个朱家,一个白家,不然那么多人哪来的底气押宝三皇子这个病秧子。
过去五皇子凭借着先天的优势,以及与朱家的交好,几乎稳坐候选人之位。
而现在...朱父糊涂,一旦朱家倒台,且不说五皇子背后是否还有撑得住场的倚靠,单是与朱家交好这点会不会被人诟病同样拉下泥潭都说不准。
五皇子不是蠢人,他明白这背后的意思。
垂在袖袍中的手渐渐捏紧,季伍吸了口气,在皇子和公主们潜藏笑意的眼中,后退了几步,与朱辞拉开距离。
......
朱府
朱辞刚下车就听到明亲王和白少傅登门拜访的消息,他低头看了看今日身上的着装,又扶了扶头上的发髻,待绕过门前红墙往里走后,季伍和白墨京就在那颗半死不活的老梅树下,季伍坐着,白墨京站着,抬着手,正抓着一束梅花枝研究。
季伍会带白墨京来,朱辞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当初五皇子废了不少功夫把白大公子拉拢到身边,白家也给了五皇子不少助力。
但理解是一方面,白墨京怎么就这么敢?
朱辞牙痒,手也痒,他从前就警告过白墨京,但凡逢见与朱家相关的东西都绕道走,不然他见一次打一次,才不管白墨京是不是白家的大公子...眼下白墨京这么大咧咧地站在他朱家的院里,站在他家的树下,朱辞手指活动着,忽然很想念自己的鞭子。
朱家通体是红色的设计,照理说一身红的朱辞在这样的环境里应当不大显眼,但属下的两人很快就注意到了朱辞。
白墨京松开了手里的梅枝,季伍也站起身,温润地笑着,朝朱辞朱大人行礼。
“不敢当。”朱辞阔步迎上去,这会的季伍不比那日喝醉的季伍,心思比锦绣的花纹还绕,越久谈越落下风,朱辞摆摆手,让端茶送水的人下去,“几句话的事,不喝茶。”
“还是端上罢,许久没见,不多聊聊?”季伍缓缓直起身,话说得委婉温和,眼神却盯着送水的仆从,凌厉又不容许拒绝。白墨京看了眼明亲王,张开口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朱辞也注意到季伍的动静,没反驳,他穿过两人,自顾自落座,端起仆从放下的茶杯就喝,皇宫的香太熏人,他在那呆了一会,就感觉喉咙鼻子都塞满了那香的味道,既然季伍想久谈,那他肯定要做好准备才不委屈自己。
这样想着,当着两人的面,朱辞又要了一杯茶水。
白墨京看着那个新入朱府的仆从,呆呆地站在那,朱辞把茶杯递到跟前了才知道添茶,想来是才招进朱府不久,又没经过管教,朱辞回来前他就观察过,这些仆从是能干,但也只是把事做完,而不是把事做好。
季伍落座,他是明亲王,朱辞是正一品,白墨京白少傅为从一品,朱辞没让白墨京坐,季伍想拉拢朱辞便不能对白墨京明晃晃着示好,于是白墨京便只能站在一旁。
朱辞杯中的茶水又被他囫囵几下咽完。
白墨京自觉从仆从手里的托盘端起茶壶,替朱辞到上。
朱辞转空茶杯的手一顿,眼前被一双如玉的手扶着茶壶填满,鼻尖萦绕来一股墨香,白家人喜欢素净的衣服,最花哨的也不过是衣袖摆上染着几片墨痕,白墨京考上状元那年,骑马探京城,谦谦公子如玉,名动天下。
而就是这么一个人...朱辞看着茶杯里不多不少的茶水,哼笑了声,把茶水哗啦地一下浇在老梅树的根上,而后倒扣茶杯,十分嚣张。
白墨京看到了,把茶壶重新放回在仆从端着的托盘上。
季伍也看到了,他抿了口茶,坐得端正,面上也一片温和:“今日我们来,还是想谈谈那晚的事情。”
“你想让我跟你,”朱辞翘着腿,抱着胳膊,“你觉着——季柒不配当这个皇帝?”
“我可没说,”季伍滴水不露,“只是忽然怀念起少儿时光,走着走着,竟不自觉把一个很重要的人弄丢了。”
朱辞眉头稍稍放开,身子前倾,抱起的胳膊也转为搭在腿上。
“你想让我回来?”朱辞盯着季伍,黑眼珠倒映着季伍笑盈盈的样子。季伍其实很少会笑,尤其是在皇宫里,因为天子是不苟言笑的...朱辞看着眼前的季伍,感到陌生,却还是粲然一笑,比起季伍的浮于表面,他这一笑,浓艳极了,“好啊,但我有个条件——”
朱辞抬起手,衣袖顺着小臂下滑,露出他扭曲怪异的小指,朱辞缓缓站起身,指向一旁的白墨京,
“我和他,你只能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