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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命千千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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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如风高举起手中棺椁。
和宁心乱如麻,勉强从中理出一道思绪,思忖:虽然他有这般架势,但在他的视角,却也只是在维护正义,未必有害人的意思。和宁觉得,反正也不会被他就这么砸死,不如干脆给他砸一下解气,不然不说还原现场这一片狼藉,就连她本人,也没法随意脱身出去。
她正认命地闭上眼。
然而,预料之中被砸个头晕眼花呕血三升的情况却并没有发生。
只听正前方传来一声尖咛,下一刻,只听一声炸响,睁开眼,那棺材竟突然自己爆开。
漫天碎屑之中,一抹黑影代替空棺直直下落,和宁脚尖轻点而上,反手接过那正在坠下的剑鞘,又趁机飞快向前点出一粒血。
裴如风下意识抬手拦。幸好是抬手,不是抬起什么别的东西,不然就又要被挡住了。眼见和宁的血直直透过他的皮肤,相融进去。裴如风自然不愿,十指紧紧镶嵌在一起,妄图借此阻止灵魂被强制剥离,然而,就算他再怎么不想,浑身蛮力像破了洞的气球一般渐渐散去,终是无力回天。
烟尘散去,和宁挡去满头灰,抬眸看去,面前不知何时多出来两个人,一人修长,一人瑟缩。和宁薄薄的眼皮一撩,轻扫一眼,并不意外,道:“你。”
那抹修长黑衣哈哈一笑:“哈哈哈、碰巧路过啦。”
是沈彧。
不知道偷偷跟了多久,他这人,真是管不住也管不了。
和宁跟着从鼻腔里哼出一道,又像冷笑又像讪笑,道:“那真是很巧了,”她说罢,挥手将剑鞘掷还回去,偏过头,好半晌才从憋出一句:“……刚刚、多谢。”
沈彧抬手接过,微微一笑。和宁这样说,大概就是接受自己“路过”的说法了,道:“没受伤吧?”
和宁面无表情不动神色地将右手往身后捎了捎,摩挲指尖有些凝固的血痂,淡淡道:“没。”
反正,她那些事,不管沈彧到底知道多少,只要他不问,那就少说最好。
沉默一刻,如此,两人齐齐将视线转向在场第三人身上,准确来说,这是个背影,她身着素衣,比起和宁一身雪色来说,这人穿的只是素,素到寡淡无味,后脑有几缕碎发胡乱垂着,乍看之下不太整洁。
这人刚开始就要跑,不知是敌是友。沈彧眼尖,掷剑破棺后墙头一跃,半侧着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敢继续跑,于是就被吓成了现在这样。
“啊、啊。嗯。”女子胳膊屈起,身子一抽一抽,嗓子里发出一点破碎的泣咛,不成词句,光听声音,很容易错认成兔子老鼠那类动物濒死呻吟的声音。
沈彧歪头:“认识?”
他双眼含笑瞧着和宁,相处两辈子,他早就习惯她认识各种各样神奇志怪的角色了。对方则是完全没看他,只盯着那背影略一点头。
认识,却也可以说不认识。过去这么多年,早就物是人非了。
和宁脚步微抬,从素衣女的背后转到跟前去。似乎察觉到这种变化,素衣女浑身缩得更厉害,一双手严丝合缝地贴在脸颊上,许是因为紧张和害怕,她的十个指尖都微微陷了下去,双肩屈在一起,几乎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方便缩成一团逃走。
刚刚情况紧急,和宁不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她确实听见她的声音,在她尖叫之前,她抽噎着说的内容是:“爹!你要找的不是我吗!我在这里啊!”
她一定没有走远,一定听见自己刚刚说的话了。
和宁看着她,心中感慨。过去这么多年,人却还是和记忆里完全一模一样嘛,虽然细声细气,却很是勇敢。
和宁走近,尝试着轻声唤:“阿雅姐。”
她浑身抽搐一下,嘤道:“啊、啊。我不是的。你认错了。”
她说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回话,内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不安地咧开一丝指缝窥视,面前二人一黑一白,一仰一俯,凝神相视,男子正在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
沈彧说的是“有人来了”。
倒也不奇怪,毕竟这里刚刚噼里啪啦一通翻天覆地,又是祠堂,住着全家列祖列宗的地方,没人来看看才奇怪。
这种情况,他二人想走想躲不难,和宁现在只担心阿雅独自一人躲不及,应付不了,正想说什么,外边传来声音:“那我先去找人。”
“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害怕!”
听了这回答的声音,和宁沈彧又对视一眼,皆缓了口气,一个耳畔忆起嚷嚷啊啊的声音,另一个心想:呵呵又是那傻子,虽说如此,两人眼前却是浮现出同一个人影。
是安肆。
是他的话,肯定没胆子进来的。
这声音听上去不远,甚至很近,近到就像是站在那处萧墙下说话,阿雅虽不是耳目清明,但也完全可以听个模糊,她的反应速度虽不比和宁沈彧,但胜在本能之中对旁人恐惧,她才听见个音节,立即便轻呼一声,蹦起来缩到和宁身后去。
她这一蹦,三人都愣了。
这个动作可不简单,其背后蕴藏的含义,说是就近寻找掩体可以,说是信任也未尝不可,又或是两者皆有。和宁完全没想到她会往自己背后躲,心里莫名一阵暖流上涌,马上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安慰:“不要怕,他不会进来。”
一旁沈彧眼神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冒了个鬼点子,突然说:“啊呀呀、我也好怕。”
和宁:“……”
你疯了吧你。
沈彧察觉冷冷一记眼刀刮过,搔了搔头,自说自话道:“哈哈哈开玩笑呢。”
和宁直接无视了他,转身对阿雅说:“你先走,好吗?这里我来处理。”
阿雅指缝后的那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下,现在这院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她小幅度地摇头,磕磕绊绊地说:“嗯、那个。我,我不能走。”
见两人似乎都没听懂,她有点急,连忙转了个方向,补充道:“啊、那个。我,我。”
她面朝着裴如风的方向,和宁了然,回想一下,似乎的确是,早在和宁来之前,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这时又说:“我、我。他打你,是因为,他搞错了,他要找的的人,是我。”
阿雅虽然说话结巴,却不妨碍理解其中的内容。和宁听明白了,却也听糊涂了,裴知雅,裴李夫妇二人唯一的掌上明珠,裴如风这人虽然严格,但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女儿拳脚相向呢?
和宁心想:八成还是她弄错了,毕竟,阿雅不知道和宁的血脉的秘密,包括,不知道当年阳川大火正是因她而起。
然而,搞错的原因是什么呢?难道她真心实意以为自己的父亲对自己恨之入骨?
和宁看向她的视线里不禁添了一抹疑惑,而面前的阿雅毫无察觉,只是有些呆呆愣愣地说:“他一直在找我。他想我和他一起死。”
如果说刚刚还有转圜的余地,那这句话意思就完全清楚了,裴知雅认为:只有杀了裴知雅,裴如风才能安心离去。
可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父亲这样执着地要杀死自己的女儿?
这时,一旁的沈彧也听了个一知半解,下巴微抬,伸手指着倒在地上的裴如风问:“你说他?他想打死你?”
从他的视角摒弃伦理来看,那就是一个八尺大汉要打死一个女孩,还是要打死一个眼前这个每说一句话就要抖上三抖的女孩。
沈彧不待裴知雅开口回答,便先挥手说:“没可能——不是我说,他?他干不出那种事。与其说他想杀你,还不如说他鬼上身了。”
对于他所说的内容,和宁轻轻点头。然而,虽说如此,但仍有一种不可忽视的例外。
那就是,除非对方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之物。
裴知雅覆在面上的尾指颤了颤,头低了下去,瑟缩着说:“我、我。”
和宁盯着她紧紧拢缩在一起的十根手指,接着视线下垂,飘到她脚边濡湿的裙摆和晕成深色的地面上,有关于裴家的秘密,她差不多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一旁的沈彧声音清扬,语句之间有几分他惯用的嘲,但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恶意,他问道:“你那么怕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坏人,有什么话,尽可说就好了。”
然而,听了他说完,裴知雅的头就更低了,脖子再弯都要折了。她明明跟和宁差不多高,和宁却能看见她的发旋,见她难受,和宁便说:“不想说就不说,不用管他。”
沈彧也不恼,反倒顺水推舟,厚颜无耻道:“那好嘛,都依你的,我什么也不说了。我那么听话,你多理一理我嘛。”
和宁:“滚。”
沈彧装模作样地呜了几声,然而,在装可怜这方面,他就算使劲浑身解数,也没人会觉得他真受委屈了,和宁更是不会,她一如往常的对他无语了。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裴如雅又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左瞧右看,她注意力分散了,原本僵硬的身体也跟着舒展开来。
然而没几秒她又紧绷起来,对面两人也没空斗了,安静下来,三人竖着耳朵听院外的声响,听脚步,似乎是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这边赶。
阿雅眨了眨眼,细声细气说:“……你们先走。”
和宁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刻,见她神色坚定,也不欲多说,扭头便走,沈彧利索地跟在身侧,两人并肩而行。
这时,身后又传来阿雅怯怯的声音,她说:“那个。”
和宁顿住脚。
“对不起……当年那事,我爹他、是知情的。”
她说的是,阳川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