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 20 章 ...

  •   木质隔间里,灯光昏黄。

      纸墙上倒影着围坐的人的影子,从一束光出发,叠片成纠缠在一块的黑影,微微颤动。陶济半起身,低头接过杨书林递给她的这杯才烧热的黄酒。只一瞬,溢在杯口的酒滴,顺势落在了孜孜散发热气的湿毛巾前。

      酒的灼热透过小酒杯陶制杯壁,侵入陶济纹路清晰的指尖里。顺着指模和血液的脉络,一点点催燃着因紧张而昏厥的血液温度。

      面前的精致陶锅中盛着由生牛肉、香菇、豆腐、海带、白菜、青葱、酱油和白糖焦灼而出的浓汤。汤液在小火慢炖下,往吊灯所在的地方,一层一层地冒着白雾,模糊了各坐一席的他们的面容。

      恍惚间,陶济忘记了,这是一场蕴含着鸿门性质的晚宴。

      若是要追究与杨书林的渊源,陶济只隐约记得,在儿童时代的暑假,定有一阵时光,是要在外公家度过的。

      那时总免不了会遇见杨书林。

      他作为外公的得意门生,总会挑选周末的时间,来向外公讨教一番在职场上为人处事的方式方法。若是谈起了用热血和理想包装过的市政建设志向,便会聊上一整夜、一整天,从书房到饭桌,从屋内到离去的道路上。

      她还记得,曾经多次收到过杨书林特意给她带来的礼物——有一些精致模型和美术画具,还有那架现在已被丢进外公车库里的旧时立式钢琴。

      再后来,随着岁月流逝,繁重的课业和出外写生占据了可以太多回石洲市的时间。除了过年,陶济已甚少与外公外婆相聚,更遑论杨书林了。

      而当陶济再次与杨书林相遇时,他已经以市长的身份,站在医学讲座的大背景板前,面对着无数的闪光灯,与她握手留影。

      店里穿着深靛色制服、围着白质围裙的厨师正跪坐在长方桌的侧面,为他们拆卸着一整只帝王蟹。碟盘上的冰块在六月份的温度下,闪烁着将将融化的水光。

      “来,跟你杨叔叔就别讲客气啊。”

      杨书林举起酒杯,与她在空中虚碰,举手投足间没了工作时见过的严肃和敬畏。眼前的他,反倒真切地贴合了他口中所说的“叔叔”一词,平易近人。

      陶济却不敢怠慢,连忙端起酒杯,随着杨书林饮酒的节奏,一杯黄酒送入肚。事实上,她根本不胜酒力,这一点作为她外公家的老食客,心知肚明。

      杨书林给她满上第二杯。二两深的酒杯只露出半毫米的尖尖,杯中波动的纯净酒色清楚地映衬出杯底的坠色花纹。

      窗外庭院幽深,明月当空下树影婆娑。隐约间能听见水竹击打声,在恰好的间隙里,滴答,滴答。

      陶济用热毛巾擦掉落在桌上的酒滴,习惯性地来回擦净手,静候着杨书林用这场晚宴来向她诉说的事。

      在接到杨书林邀请吃饭的电话时,陶济心中已有了几珠算盘。她思索着从踏入这块土地以来,是哪一项,能够成为杨书林用来特别关注的重点。

      在陶济看来,她的人生轨迹与所有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认真读书,考试,寻找自己的兴趣爱好,然后挑选出自己的最舒适空间,再认真工作。硬要说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的话,不过是她选择了一个并不是那么大众的专业。

      “杨叔叔倒是没想到,当年那个爱画画、爱弹琴的小姑娘,现在居然是法医。”杨书林从内到外泛滥着一种高位者的从容与自信,并且有一股藏不住的、自诩为长辈的优越感。

      尽管他看起来掩饰得很好,衣装整洁,打扮清爽,面容干净,笑容恬静,但陶济天生对于这一种姿态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靠呼吸就吹拂起那张名为“伪装”的薄膜。

      她自小就惧怕,惧怕这种伪装过后的、归属于某种权力的压迫,让她迫不及待想逃。

      陶济用浅薄的指甲抠着藏在桌下的手指关节处,从食指到小拇指,从左手到右手,一道一道,直到感觉到疼痛,才不好意思地说道:“也不是。”

      也不是什么呢?不是爱画画爱弹琴?不是小姑娘?还是不是法医?

      陶济这句莫名的否定,让杨书林给她夹菜的手半停在空中一秒,悄不可闻。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原本的动作,公筷间已经变色的牛肉,顺势放进了陶济的圆碟里。杨书林再给自己夹起一块,再换过短半寸的小筷后,将新的熟牛肉浸染在自己的生鸡蛋碗里。翻过一面,再翻过另一面。

      “是吗?”杨书林轻松地笑着,嘴角扬起舒适的角度,那是一种属于“大人”的游刃有余,“我听江海江局长说,老朱好几次都想调你去市局。说什么我们市里,现在的年轻一辈里啊,就属你手艺最好。怎样,老朱和你提过吗?”

      人际关系盘根错杂的地方,自然就有着这样与那样的公共空间,有着这样与那样的陷阱,想尽办法也无法躲开。陶济拆开手中的短筷,面对琳琅满目的菜色,不知该从何处落手。

      “朱科长是我实习时的老师。上次浮游雀酒店那个专案,我还见过朱科长,当时被他好一顿训呢。”

      “哈哈哈。”杨书林开怀大笑着,捡起已被蛋液裹满的熟牛肉,一大口地塞进嘴里,边咀嚼着,嘴角的弧度也越扬越高:“你都工作几年了,在师傅面前,倒总是小孩子心性啊。被训了,就有小脾气了呀。”

      陶济不置可否。她把圆碟上的熟牛肉对折两次,才浸入鲜嫩的生鸡蛋液中。一手端着蛋液小碗,凑近嘴边,一手将熟牛肉送进嘴里,细细品味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副模样,在杨书林望向她的眼神里,添加了一些不同之前的慈爱色彩。他把自己那杯新添的黄酒一饮而尽,又吃了一大瓣白菜叶,才停下筷子,复又给自己再添了一杯新酒。

      “你不是想要一台CT扫描仪吗?去了市局,就可以天天把玩。这样也不想去吗?”

      一块底部烧黄的白豆腐闯进陶济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夹起,呼啦呼啦吹了两口,用筷子捣碎成两半,嘴上嘟囔着:“不想去。”

      “为什么?”

      “市局里的老师也太多了。”

      这句话陶济说得干脆,因为这就是她的真实心情。

      她一个后生,在区分局里尚且能够凭借着能力和小级别,在办案时说上话。工作处理上,也有能寻得自我空间。

      但一旦去到市局,在满局都是科长的环境下,她还有多少自由可处呢。在市局的法医科里,除了朱师傅外,还留守着好几个从业十几年的老法医,能得派她什么呢。

      “你妈妈也是好多年的老师。怎么你到现在,还这么怕老师?”杨书林没有产生过多的质疑。他拿起叠放在旁的一碟新碟,从陶锅里捞出已经烧熟的菜,按照平均的数量一一分过类。其中一份被递到陶济面前,一份留给了他自己。

      早已剪好蟹腿的厨师见状,主动把躺在冰块上的蟹腿,一支依伴着一支,顺次放进锅里,来回涮过两次后,再依次从汤中捞出来,放在已经分好的碟面上后,便静悄悄地离开了。

      “过一阵,我给你提拔下级别,你就去市局吧,怎么样?到时候,你在级别上能压过别人。就算是老师,也不好对你说什么了吧。”杨书林的话举重若轻,陶济一时半会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他是有权力。但在这种选人用人的程序中,仅仅只需要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吗?

      窗外吹来一阵风,风中有茉莉花的香气,沁入心脾。陶济脑海中乍然浮现出不知道是谁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情愿清清平平地在夜里睡个好觉,也不想每天晚上都在担心有人会敲我的门。

      陶济抿了一口黄酒,没有趁热时的舒爽口感,残留在舌尖上的是一丝覆盖过另一丝的苦味。

      “我没立过什么功,工作上也基本和其他同事没区别,中规中矩的。谈不上能够提拔级别吧。”

      黄酒香气浓烈,小火慢炖着,阵阵吞噬着鼻息。陶济想到儿时在故事书中曾经读到过黄粱一梦的故事。层层叠叠纠缠间,她似乎领会到了这餐饭背后赋予给她的深层含义。

      但是,她想拥有的黄粱一梦,从来和高官厚禄没有半分关系。她眺望着窗外叠嶂的黑色山影,在月光下,仿佛凑画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年轻人不能妄自菲薄。”杨书林并不是没有听出陶济话中拒绝的意思,但他的自信让他觉得,这种拒绝不过是年轻人的惴惴不安罢了。

      他继续谄诱道:“就凭你最近在这几起案子中的表现,好好做做舆论宣传,把汇报材料写写好,提拔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到现在,陶济如果还不明了杨书林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太不符合外公一而再再而三夸赞过的、也用实际行动证明过的、关于她“聪明”的这回事了。

      杨书林帮她把酒杯中已经凉了黄酒倒进镶嵌在桌面中的出水口里,把住裹着厚布的陶壶把手,重新给她斟满了酒。倾泻的酒香和热气顿时萦绕在她眼前,幻化成不真实的瞬间。

      杨书林再次端起酒,算作是敬陶济的一杯。她凝视着酒杯中微微荡漾着的清澈酒水,内心深处重重地沉了一口气,只得迎上前去,与杨书林真正碰了杯。炽热的酒液淌落在她的指甲缝隙中,灼烧得疼痛。

      “好吧。”陶济像是妥协般的丧了气,语气无奈却又不得不说:“只是还需要杨叔叔教教我,这些个程序该怎么弄。”

      “程序上的事,你别担心。只要在工作上,好好保持你一贯的作风,将重要信息摘录好,其他的事就都没问题。”

      黄酒下肚,这下可真是把肠胃都烧了个干净。陶济心惊于杨书林提到的、朱科长曾经再三向她强调过要改正的恶习。原本已被黄酒暖和了的身体,在六月的和风下,却冷得发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