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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哥,帮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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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谢九棠挺直的脊背瞬间垮塌。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内室,鞋靴踩过青砖发出凌乱的声响。手指死死扣住桌柜边缘,铜镜里映出一张血色褪尽的脸。
方才在萧承衍面前强撑的镇定,此刻碎得干干净净。
“混账...”
她盯着镜中慌乱的自己骂了一声。
“二皇子...”她突然抓起妆台上的犀角梳狠狠砸向墙面,梳齿在楠木屏风上刮出尖锐的声响,“想借刀杀人?”
早朝时那袭紫袍玉带的温润笑意浮现在眼前。
萧承胤当着满朝文武为她请功,字字恳切说她查抄漕运私盐劳苦功高,理当列席骊山宫宴。
龙椅上的燕帝抚须颔首时,她甚至看见端王党几个老臣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坏了,她苦苦伪装的身份或许早就有了破绽,但这些老狐狸又抹着两国的面子,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于是,才想出借骊山宫宴来揭开两国之间的秘密。
冷汗顺着脊梁爬下来,中衣黏在后背像层冰冷的蛇皮。
谢九棠背对着冰冷的铜镜,手指灵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了象征南梁质子身份的最后一道盘扣。
沉重的男子锦袍无声滑落,堆叠在她脚边,像一团褪下的、不属于她的皮囊。
镜中映出的,是她褪去伪装后的真身。
中衣单薄,更刺眼的是那层层缠绕、几乎嵌入皮肉的束胸布帛。
她侧过身,凑近冰冷的镜面,昏黄的烛光下,清晰的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盘踞在她白皙的腋下,深紫中泛着青黑,诉说着日复一日的禁锢与痛楚。
谢九棠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淤青,镜中的“男子”眼神倏然变得极其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与自己真实身份割裂的影像,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铁石坠地:“谢九棠,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帮我想出解决此事的法子。”
语调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逼迫。仿佛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审问。
话音未落,那逼人的狠意却如同被针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殆尽。
镜中人那张脸,轮廓分明,眉眼深邃,这张酷似兄长的脸,此刻映着她自己的惶然与无助,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碎的对比。
谢九棠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镜面。她眼中强撑的冷硬被一种深切的脆弱取代,声音陡然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祈求,对着镜中那张脸,低低地唤道:“谢骞…帮帮我,哥!帮我!”
那一声“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依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身份暴露的恐惧,□□的痛苦,在这一刻如决堤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心防。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就在这近乎崩溃的泪眼朦胧中,一个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带着兄长特有的、仿佛能抚平一切波澜的笃定,跨越了生死,在她混乱的脑海里骤然响起:“小九。”
谢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这世间的事,九成九都有转圜的余地。若真到了那看似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擦过妹妹微蹙的眉心,嘴角勾起一丝洞察世情的、温暖的弧度,“…别慌。去把你能想到的所有人,从你身边最显赫的朝臣,到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马夫、扫洒的仆役,甚至是你厌恶至极的对手,都拉出来,在脑子里过一遍。”
年幼的谢九棠仰着脸,困惑地看着兄长。
谢骞的笑意更深了,“想想他们各自想要什么,怕什么,手里攥着什么,又缺着什么。把他们身上的‘价值’,无论是金银、把柄、所求、所惧,还是仅仅是他们所处的位置,都掰开了,揉碎了,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小九,像个最精明的商人,也像个最冷酷的弈者,试着把这些看似零碎、甚至互相冲突的‘价值’,用一条你看得见的线,串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头顶,目光却投向远方,带着守护者的深沉:“这根线,往往就是绝境里开出的那条生路。去做吧,别怕。你的背后是整个南梁。若有朝一日…” 他眼神微微一暗,随即又被更坚定的暖意覆盖,声音无比郑重,“…若有朝一日,南梁的风雨暂时无法为你遮蔽,那么,你还有哥哥。无论你在天涯,在海角,是锦衣玉食还是荆钗布裙,哥哥谢骞,都永远、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回忆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谢九棠眼前的泪幕和绝望。
兄长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那带着温情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因痛苦和委屈而锈死的思绪。
她脸上的泪水还在滑落,但抽泣声却诡异地戛然而止。
镜中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的波动之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下来。
水光未退,却奇异地焕发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
委屈、痛苦、彷徨……这些情绪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被一种极致的专注和飞速运转的算计所取代。
谢九棠猛地吸了一口气,她盯着镜中那张酷似兄长的脸,嘴角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棋手,在绝境中终于窥见了棋盘上那唯一、致命的活路时,露出的冰冷、自嘲与掌控感的微笑。
泪痕犹在,但她真的不哭了。
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
既然所有人都在怀疑她的身份,想借着骊山宫宴拆穿她的秘密。
那么,她也能将这场宫宴变成一场消无声息的自证。
她要站在这些人为她精心搭建的高台上,一一掌掴这些不怀好意的脸。
谢九棠缓缓起身,将退下的衣袍一层层穿上,于书案后端坐,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密报,心中盘算着,骊山宫宴的破局之处,必须要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
而此刻,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人,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慎王殿下,也不是那位南疆跟来的少年阿絮,而是,那个被他害死了养父一家六口的,赵莽。
这几日,府里的空气都凝滞着。赵莽,这个平日里最是忠心耿耿、办事利落的护卫,身影却总在她需要时巧妙地隐在廊柱的阴影里,或是沉默地守在院门之外,眼神交汇时也迅速避开。
她知道,王家六口的血案,周生那本该偿命却因她算计而暂时活下来的人,像一根刺,扎在赵莽心里,也横亘在他们主仆之间。
“叫赵莽进来。”谢九棠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朝门外喊了一声。
片刻,赵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质子府护卫的制式劲装,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却如同北燕冬日冻硬的湖面,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对着谢九棠抱拳行礼:“质子爷。”
谢九棠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这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比任何抱怨都更让她心头发堵。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带着点自嘲和试探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赵莽的眼睛问道:“还在怨我?怨我放过了害死你养父一家的周生?”她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划,仿佛在切割什么,“那我现在就去替你寻仇,怎么样?提着周生的脑袋回来给你当夜壶?”
这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赵莽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是痛苦,也是压抑的怒意,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北燕芝麻小吏特有的、对律法残酷现实的认知:“质子爷说笑了。大燕律法已经惩治了周家,该有的刑罚都有了。周生……他按律,罪不至死。若我再去杀他,便是蓄意杀人,是重罪。”
他抬起头,直视谢九棠,那眼神像是在说:我懂规矩,也懂你的难处,但这份懂,并不能抹去心中的杀亲之仇。
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突然,谢九棠猛地站起身。
她动作快得让赵莽瞳孔一缩。紧接着,在赵莽完全无法理解、甚至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的瞬间,这位连觐见北燕皇帝都只需躬身行礼的南梁“皇子”,这位身份尊贵、心高气傲的质子爷,竟双膝一弯,“咚”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赵莽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剧震,脸上的平静彻底碎裂,只剩下震惊和慌乱,“质子爷!您——!” 他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去搀扶。
“别动我。” 谢九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仰起头,那张平日里骄傲的脸上,没有屈辱,只有坦荡到近乎凛冽的真诚,和深切的歉意。
“赵统领,” 她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我承认。我确实是为了查清漕运这条线上的大蠹虫,为了逼千门统领周显那只狐狸露出马脚,才留了周生一条活路,把他当成了诱饵。”
她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算计,“周生害死你养父一家六口,罪该万死!我没有当场替你手刃仇人,留了他一命,让你背负着这份血仇却不能痛快了结,确实是我这个做主子的罪!”
“这几日,你躲着我,我能感觉到。这怨,你该有!”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上赵莽震惊无措的眼睛,“今日,我谢骞,要郑重地向赵统领说一声,对不住。”
这一跪,这一席话,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在赵莽的心上。
他所有的怨怼、所有的刻意疏离,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身份天差地别的“主子”,赵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暖流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噗通!” 一声更响亮的跪地声响起。赵莽几乎是扑跪在谢九棠面前,高大的身躯此刻微微发颤。他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终于释放的沙哑:“质子爷!您快起来,折煞属下了!”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想扶又不敢碰她,“属下……属下不是怨您!属下心里清楚得很,这世道,百姓跟官员搅在一起,最后做泥的、被踩进烂泥里的,一定是百姓!属下更知道,您在这北燕都城,看似顶着个南梁皇子的名头,实则步步惊心,如履薄冰!连您自己都……都自身难保啊!”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满腔的悲愤和无力都吸进去:“可您……可您为了我这小小的蝼蚁之身,为了给我养父一家讨个说法,甘愿卷入这漕运的浑水,去碰郑氏那等权势滔天的人物!您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我赵莽心里……只有感激,真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刻骨的悲凉和自厌:“要怪……就怪我自己,怪我赵莽当初为朝廷做捕快,卷进了这潭浑水,我才是那个让‘权势’看上的棋子!他们拿我当把柄,知道您重情义,定会为我出头!这才……这才连累了我养父全家。是我……是我害了他们啊!” 他痛苦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崩溃自责的模样,谢九棠眼中也泛起水光,她强忍着伸出手,不是要扶自己起来,而是稳稳地按在赵莽剧烈颤抖的肩膀上,目光如炬,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坚定:“赵兄,抬起头来,看着我。”
赵莽艰难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谢九棠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你,信我吗?”
不等赵莽回答,她继续道,声音不大,却蕴含着磐石般的承诺:“我们南梁,是败了。我谢骞,在北燕,也的确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外臣。但是——”
她按在赵莽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还在这北燕都城活一天,别的百姓,我或许力有不逮,管不了那么多!但你们几个——”
她目光灼灼,依次念出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个郑重的誓言:
“你,赵莽、徐良、春杏、琴瑟!”
“既然跟了我,认了我这个主子,我谢骞在此立誓,绝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烛光中回荡,驱散了房内的阴冷与隔阂。
赵莽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眼神却如高山般不可撼动的“主子”,巨大的冲击和从未有过的归属感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喉咙发紧,最终只能重重地、带着无尽复杂情绪地,对着谢九棠,深深叩下头去。
这一跪一叩,主仆之间那道因血案和算计而产生的冰冷裂痕,在烛火摇曳中,被一种更沉重、更滚烫的羁绊悄然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