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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红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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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质子府西院笼罩在薄纱般的晨雾里,带着凉意的空气被一阵阵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撕裂。
谢九棠本就浅眠,被这突兀的噪音彻底惊醒。
她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带着一丝被扰清梦的薄怒望向院中。
只见赵莽和徐良正挥汗如雨地对付着院角那座精巧的竹亭。
昨日五皇子命人搭建时,选的是上好的湘妃竹,夏日纳凉、冬日赏雪,虽只用了一上午,但结构精巧结实。
此刻,几根主梁早被粗鲁地撬断,残破的竹片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住手。”谢九棠声音清冷,几步走到院中,目光扫过赵莽和徐良,最终落在他们略显尴尬的脸上,“好好的亭子,你们拆它作甚?现下深春,府中并不缺柴火。”
徐良停下手中的活计,偷偷朝北堂方向使了个眼色,又迅速低下头,闷声道:“回质子爷,是…是殿下的意思。” 赵莽也停下动作,垂手而立,不去直视谢九棠锐利的目光。
北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承衍一身素色常服,闲庭信步般踱了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几分慵懒和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世子起得真早。”萧承衍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字字清晰,“是这拆亭子的动静扰了你的清梦?下人手脚粗笨了些,见谅。”
谢九棠嗤了一声,好一个“下人”,口口声声说这徐良和赵莽已经认了新主,敢情他来小住几天,连带着人和院子,又重新占了去。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目光刺向萧承衍:“你既寄人篱下,管好你自己便是。为何非要对我的东西指手画脚?这亭子,碍着你什么事了?”
她刻意强调了“寄人篱下”和“我的东西”,提醒对方彼此的身份和界限。
萧承衍仿佛耳背,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哦,说来惭愧,许是近日案牍劳形,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眼睛总觉着有些酸涩不适。”
他抬眼,目光扫过那片正在被拆除的亭子废墟,又缓缓移向北堂厢房窗户方向。
“世子看,”他抬手指了指,“你这亭子,位置选得是极好。可惜,恰恰挡在了我那书房窗户的东南角。这春日天光本就金贵,被它这么一遮,案头的光线便显得不足,批阅公文时总觉得眼前不够亮堂。”
他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这眼睛不舒服,公事就容易出错。公事出了错,父皇怪罪下来,我这做儿子的难辞其咎,恐怕连带着这质子府上下,都难得安宁。思来想去,还是拆了它,让光线通透些,于公于私,都更妥当。世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谢九棠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本就睡眠不济的脸色有些发白。
萧承衍却仿佛没看见她的愠怒,话锋一转,指着地上那些被拆下的、尚算完好的竹竿,对赵莽和徐良吩咐道:“这些竹子也别浪费了。你俩就在这院角,用这些竹子搭个结实点的鸡舍出来。”
他转向谢九棠,脸上那抹笑容显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几分“关怀”:“世子身负‘南梁战神’之名,勇武过人,令人钦佩。不过嘛……”
他话锋微顿,目光在谢九棠身上极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质子府终究不比军营,日常饮食难免清简了些。瞧你这身板,似乎比初来时还清减了几分?这可不行。”
他踱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地传入谢九棠耳中:“养些鸡鸭,平日里也好给你添点荤腥,补补身子。多吃些肉,力气足了,筋骨自然强健。”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落在谢九棠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告诫,“省得下次再遇上朱雀街那样的‘意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岂不是辜负了你这‘战神’之名,也辜负了……本王一片‘好意’?”
“朱雀街”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谢九棠突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这是在提醒她,朱雀街一事,她的“虚弱”既能被他看见,也能被别人看见,尤其是那位看似皮囊单纯的小殿下。
如此说来,昨日‘天书’上的身份质疑,并非空穴来风。
晨光熹微,映照着院中的一片狼藉,以及对峙的二人。
她听懂了他话中的善意,但萧承衍这种直接又粗暴的方式宣示他对质子府以及对她谢九棠的绝对掌控,让她觉得有些羞辱。
仿佛她的喜好、她的领地、甚至她的安危,都在他萧承衍的一念之间。
谢九棠看着院角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竹子,又瞥了一眼正叮当作响搭建的鸡舍,一股被彻底侵犯领地的屈辱和愤怒直冲头顶。
她猛地转向萧承衍,脸上再无半分伪装出的平静,只剩下冰冷的讥诮:“萧承衍,”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我看这偌大的燕京城里,最不想让我安生过日子的,就是你这位‘寄人篱下’的三殿下了。”
说罢,她似乎觉得再与这人纠缠半句都是浪费,转身便要回房。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股大力猛地攫住了她后颈的衣领。
萧承衍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拽了回来!
谢九棠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上萧承衍坚实的胸膛。
一股属于男性的、带着压迫感的温热气息瞬间将她笼罩,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让她心悸的冷冽。
她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做什么?!”
萧承衍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指节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她绷紧的后颈。
他微微俯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的玩味:“没什么,”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只是突然想起来,知会你一声。三日后的骊山宫宴,你不必去了。”
谢九棠一愣,挣扎的动作顿住,随即是更深的怒意:“不必去?萧承衍,你凭什么替我做主?我乃南梁皇子,奉旨质燕!你父王亲自下诏邀宴,我为何不去?我还想去会会你们北燕那些老臣,你少在这里拦我的路!”
萧承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呵…会会?谢骞,”他直呼她兄长大名,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你连骊山宫宴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敢大言不惭地要去‘会会’?”
谢九棠被他问得一窒,梗着脖子道:“不就是宫宴?吃吃喝喝,歌舞升平,再听些虚伪的客套话!还能有什么?”
“吃吃喝喝?”萧承衍嘴角的讥讽更深了,他猛地松开钳制她衣领的手,但身体却并未退开,反而按着她的肩,将她困在自己臂肘之间狭窄的空间里,自上而下,一寸寸地、缓慢地扫视过她的全身。
那目光并非狎昵,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如同剥开坚果外皮般的力量感。
从她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到她刻意用束腰勒紧的腰身线条,再到她笔直站立的双腿。
每一寸扫视,都像是在评估一件玩物,充满了赤裸裸的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掌控。
谢九棠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皮肤,让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仿佛要冻结。
萧承衍欣赏着她强自镇定的僵硬,缓缓开口,字字如冰珠砸落:“看来南梁地处湿热,不兴此道。也罢,本王今日就教教你。”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远处,“我大燕立国于北地苦寒,先祖有训,‘浴于汤泉,涤荡身心,祛百病,通神明’,骊山汤泉,乃京畿第一泉,其温润有通脉之效,冠绝天下。”
他的目光倏地转回,牢牢锁住谢九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继续道:“这骊山宫宴,其核心从来不在殿中宴饮,而在于宴后君臣同沐于汤泉!此乃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取‘赤身相见,坦诚无垢,君臣同心’之意。数百年来,凡受邀之臣,无论王公勋贵、朝廷重臣,皆需褪尽衣衫,赤身与君王共浴于汤池之中,以示忠心无二,肝胆相照!”
“赤身相见”、“褪尽衣衫”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谢九棠的心上。
“池中热气蒸腾,水雾弥漫,彼此近在咫尺。”萧承衍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池边更有侍从斟酒添食,君臣同乐,或论国事,或言私谊,坦诚至极。谢九棠~”
他猛地逼近,目光如同冰冷探针,死死钉在谢九棠那双强压着巨大惊骇的眸子上,一字一顿道:“现在,你告诉我,你这‘南梁皇子’,还要去参加这‘吃吃喝喝’的骊山宫宴吗?”
晨光透过窗棂,在两人对峙的狭窄空间里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院中鸡舍的搭建声还在继续,竹竿敲击的单调声响,此刻听来如同催命的鼓点。
谢九棠的脸色已是惨白,所有的愤怒和倔强都在萧承衍那番冰冷直白、引经据典的描述下被彻底击碎。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束胸下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赤身裸体?君臣共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些北燕老臣的目光下?
那层薄薄的伪装,岂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
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欺君之罪。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方才的据理力争,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后怕。
萧承衍看着她眼中瞬间崩塌的防线和无法掩饰的恐惧,终于满意地、缓缓地直起了身体。
然而。
他眼前的女子却并没有料想中的崩溃。
谢九棠脸上的惨白和僵硬只是一刹,随后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轻松。
她甚至还微微歪了歪头,看向萧承衍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戏谑的平静。
“哦?”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原来如此。”
萧承衍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谢九棠仿佛没看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错愕,自顾自地拍了拍刚才被他揪过的衣领,动作随意得像在拂去灰尘。
她甚至还扬起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萧承衍,你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她抬眼,目光坦然地迎向他审视的视线,“不过是泡个温泉,你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都是男人。
这四个字让萧承衍脸上的掌控瞬间凝固。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有些词穷。他死死盯着谢九棠的脸,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强撑。
没有!那双眼睛清亮、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对他“小题大做”的……不解?
这怎么可能?
萧承衍的心念电转。她凭什么如此镇定?难道她真有什么瞒天过海的手段,能在众目睽睽、赤身裸体的汤池里,将那女儿身凭空变成男人不成?
还是说……她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赌自己不敢真的让她去冒这必死的险?可看她此刻的神情,又全然不像!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愚弄的恼怒在他心中交织。
就在萧承衍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冲击得心神微滞,飞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时,谢九棠却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作势又要转身离开,脚步刚迈出一步,却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顿住。
她转身,向他逼近一步。
晨光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那双眼睛里的平静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带着赤裸裸挑衅的光芒。
“对了,”她微微扬起下巴,“我倒是很好奇,三殿下你……”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在他脸上逡巡,“为何如此费尽心思地‘帮’我躲过宫宴?故作嫌弃,却又处处替我着想?”
她带着浓浓的讽刺,忽然凑得更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恶劣笑意的声音低语道:“该不会……是爱慕上本皇子了吧?”
萧承衍只觉得一股血气毫无征兆地直冲头顶。
那张总是带着慵懒算计或冰冷嘲弄的俊脸,瞬间染上了一层极其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薄红。
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谢九棠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牢牢钉在原地。
爱慕?!爱慕这个身份不明、随时可能被拆穿、还顶着“南梁质子”名头的……家伙?!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他张口欲斥,脑中却一片混乱,竟一时想不出任何足够有力且不失风度的反驳之词。
被拆穿秘密的猎物,不仅不慌乱,反而反手一刀直刺他这猎人的软肋?
这种完全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红温”的滋味。
谢九棠将他瞬间的僵硬和那一闪而逝的窘迫尽收眼底。她眼底的挑衅之色更浓,嘴角勾起一个胜利者的弧度。
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字字如锤,敲在萧承衍的心上:“啧,脸都红了,不会是说中了吧?”
她轻笑一声,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不过,三殿下,我劝你清醒点。”
她微微直起身,明明身量矮了一头,却仰着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毫不留情地戳破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脆弱平衡:“你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的视线冰冷地扫过萧承衍尚未来得及褪去红晕的脸,“是你被你父皇厌弃的人,是你需要我这个新上任的千门都督,作为你暂时蛰伏的掩护!说得更明白点……”
谢九棠背起双手,微微踮脚,几乎是在他耳边,用气声吐道:
“是你在求我,罩着你。”
这七个字,将对方从上位者姿态,瞬间打回了那个被父皇厌弃,需要借助质子身份苟延残喘的失势皇子。
谢九棠说完,不再看他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利落地转身。
她的步伐稳定而从容,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两人的对话,不过是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落叶。
院中,只剩下萧承衍僵立在原地。
晨风吹过,他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风雨欲来的铁青。
他盯着谢九棠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眼神阴鸷得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
赵莽和徐良早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变成地上的竹片。他们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被人如此当面、如此赤裸地撕开伤疤,踩在脚下。
萧承衍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揪过谢九棠衣领的手指,慢慢地、一根一根地蜷起手指,紧握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罩着我?”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很好。”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紧闭的房门,目光投向院角正在搭建的鸡舍,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赵莽,徐良。”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却比冰还冷。
“属下在!”
“明日,去挑几只恶犬来,拴在鸡舍外面。”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毫无笑意的弧度:“既然要‘罩着’,总得有点‘看家护院’的本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