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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什么?抱歉,我刚刚没有听清。”

      “我是问,”李暮顿了顿,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看向对面的眼睛,说,“我是问您,过去这几年,您最艰难的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走出来的呢?”

      那一双曾经在大银幕上征服无数人的眸子闪了两下,变得晶莹起来,紧接着眼皮和睫毛飞快地覆住,慌忙打着掩护。

      眼泪在浓密的假睫毛里被一张纸巾按住了。

      杜南川捏着湿了一小片的纸巾,露出一些难为情的笑,说:“不好意思。嗯……最艰难的时候,应该是前两年吧,有很亲近的人离开了……”

      “是……哦,方便说吗?”李暮纯粹是出于职业反应问了这一句,随即觉得似乎有些冒昧——明星们太熟悉公共传播的特点了,能说清楚的绝不会含糊,所以如果她没有给出明确信息,很可能是不想说。

      “嗯,是我的家人。”南川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几乎是掩饰性地喝了一小口。

      李暮扫了一眼白色咖啡盖上的鲜艳的口红印,没说什么,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死亡离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很远,也就……不太懂得珍惜。总觉得家人朋友的爱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时很难接受她离开的现实,又难过又自责,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那您是怎么走出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的呢?会通过工作来转移或者减轻心里的感受吗?”

      才很短的时间,南川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带着一点笑说:“我以前也以为玩命工作能够忘掉很多事,但其实不是的。那段时间,我接了三部电影,这边杀青,那边可能就要准备进组,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但那些情绪并没有在高强度的工作里被排解掉,反而被堆积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决定休息一下?去年下半年您好像没怎么接工作,也没怎么在公众面前出现。”李暮瞄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资料,打印出来的某一篇新闻报道里提到,杜南川曾经有半年时间没有拍戏,也鲜少参加活动,这对以高产著称、有“铁人”外号的她来说,非常罕见。

      “去年?哦,没有没有,不是的。”南川眼睛里先是有一些疑惑,随即马上是努力回忆的表情,“去年我只是在为一部电影做准备,去农村学了些角色需要的技能,体验体验生活,加上想远离网络一段时间,所以显得好像在休息。其实完全没有,那半年把我累坏了。不过,有一点是对的,那段日子帮我走了出来。”

      “哦?”

      “就……那半年带来很多新奇的体验,让我感受到人和人之间非常具体的连接,有血有肉的,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切以利益为导向的。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但就是有一种很充盈的感觉,让我重新思考做这份工作的意义,重新思考人活着的意义。”

      “哇,这么深刻?”李暮笑了,露出嘴角边小小的梨涡。

      南川望着那个梨涡,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有些昏暗的酒店套房,也好像被点亮了。

      面前的这个年轻记者,从进门就有些严肃和拘谨,甚至冷冰冰的,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没想到冷冰冰的脸哪怕只是稍微笑了一下,也这么……灿烂?

      是这个词吗?可以用这个词吗?她不知道。

      还有,她的眼睛太好看了,配合着梨涡,像两朵绽开的花,亮晶晶的。

      “其实一点也不深刻。”她看着那个梨涡随着笑容的收敛而消失了,但自己脑中的也许是分泌出来的苯基乙胺还在四处流窜,“就是终于能够很放松地去感受很多东西,花花草草、鸡啊鸭啊猫啊狗啊,还有日升日落、阴晴圆缺,确认自己在这个世间的渺小,也确认自己真正在意的、真正能把握的事物。忽然就想开了:纠结在过去并不能帮我留住什么,生活还在继续,我不能沉溺于缅怀。 ”

      ** ** ** ** ** ** ** **

      十一月的京城已经有入冬的迹象。半个月前还到处都金黄一片,如今已经枝头零落,一半的树都光秃秃的。杜南川站在经纪人罗斐然的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一片萧瑟,心里也难免跟着有些惆怅。

      开门声后紧接着是关门声。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才休了一周,你就待不住啦?”

      她转过身,带着些不怀好意,“毕恭毕敬”地打招呼:“罗姐。”

      罗斐然比她还小3个月,平时最不喜欢她叫姐,偏偏她“不听话”,越不让叫越要叫。

      果然,“姐”字刚喊出一半,罗斐然就扑上来了。

      一只带着钻戒的手捂上了刚刚发出“姐”字的嘴巴——显然已经晚了,但拒绝和阻止的姿势还得有。

      半秒钟,罗斐然悻悻地收回手。

      “真的,求你了,大明星,别叫我姐了,都把我叫老了。你看,”罗斐然站在她面前,努力把眉毛眼睛往上抬,“都有抬头纹了。”

      “这算什么,我也有。”南川在罗斐然宽大的办公椅上坐下,两只手支在腮边,努力展示自己的抬头纹。

      “行了啊,我能跟你比吗?你就是满脸皱纹也是好看的老太太,我们普通人跟你们没有可比性……对吧,沐沐?”

      站在角落里发呆的杜南川助理沐沐没想到老板们会cue到自己,赶紧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对、对。普通人,对对对。”

      “沐,你跟谁一伙呢?”南川假装不满地朝着沐沐微微嘟嘴。

      沐沐见状,赶紧朝两个人鞠了一躬,拱了拱手,说:“两位老板,你们玩得开心,没什么事,小的先退下了。”

      弯着腰一路后退到门边,摆了摆手,刚打算开门出去,却被南川叫住了:“难得来一趟公司,你和小丁给大家订些糕点、咖啡吧。”

      “好嘞,小的告退。”说完开门出去了。

      罗斐然看着沐沐把门关上,这才回过头来,正色道:“怎么?闲不住了?剧本也发给你了,你慢慢挑就是,何必来公司一趟。”

      南川拿起桌角的一沓纸扬了扬,慢悠悠地说:“我家没有打印机,所以来公司打印下剧本。”

      罗斐然一脸“你是认真的吗”,随即嘴边一抹笑意,顺着她说:“那我看你也打印好了,可以走了吧?”

      “不是,你干嘛老轰我走啊!咱们也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啊!”南川嘟着嘴撒着娇,随手拿过桌上的杂志,漫无目的地翻着。

      “姑奶奶,之前咱们说好,你休息半个月,好好调整一下,我也正好整理下手头的工作,然后休个假。这不,我刚跟李总他们聊完,正打算回家收拾行李,明天飞新西兰呢,你又来给我捣什么乱。”

      “我哪有捣乱,不过是在家无聊了,出来透口气。”

      “我头一回听说来办公室透气的!”罗斐然又好气又好笑,“你无聊的话,没去看看叔叔阿姨?”

      “去了啊,待了两天,被唠叨了两天,实在是受不了,一大早就回来了。”南川诉着苦,手里胡乱翻着杂志,眼睛却是看也没看。

      “欸,对了。”罗斐然两步走过去,从办公桌另一头拿出一本杂志,把封面怼到南川跟前,说,“今天刚出的《S》杂志,还想着什么时候给你送去,正好,你带走吧。”

      南川聚焦了视线,望着封面上的自己,差点没认出来。

      那是一个有些未来感的杜南川。

      戴着宽幅墨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头发笔直光亮,像黑色头套;银色的紧身连体衣透出金属的质感,把凹凸有致的身体所传达出来的人类气息都封锁住了;身体直着向上,以一种鱼儿在水里高速游行的姿态冲向……太空?她的上方是银河系,密密麻麻的星星聚集在那里。

      拍摄那天,杂志的摄影师和艺术总监、责任编辑都跟她沟通过拍摄的理念,各自的想法,所以她是知道自己在演绎什么的。只是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她忘了这茬,也没想到把幕布背景换掉后,是这样炫酷的画面。

      “还不错啊,比预想好。”她拿过杂志,仔细看着。

      封面上还有一个标题:“杜南川:我不能沉溺于缅怀”。

      她心里微动,但眼睛只是扫了一眼那行字,就飞快地挪开了。

      翻开内页,作为封面报道,这篇稿子写得很长,加上图片足足占了十多页。

      这也是《S》杂志的特点之一。与传统的时尚杂志相比,《S》更像是一个文化读物,文娱内容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封面也是各界名流,并不限于影视歌明星。也正因为它的属性,对娱乐圈来说,上《S》的封面并不算是过硬的“战绩”,只是小敲小打的零碎。不过《S》的主编华一和罗斐然关系不错,再往上,《S》所在集团的老板和南川老板李总也有交情,所以让南川上一次《S》的封面在双方公私交情中都是最顺理成章的一环——抛开私人交情不谈,这次合作是个双赢的结果,毕竟杜南川可以借着上文化杂志的封面巩固一下自己“文化人”标签(她自己当然不在意这个标签,也不认可),要知道《S》上个封面可是泰斗级的文化大师;而《S》也希望借南川的流量增加些销量和影响力,毕竟这个时代,数据好看了,广告才好谈一些。

      与很多明星成立工作室当老板不同,南川很乐意在这方面当一个甩手掌柜。以她在娱乐圈的地位,自立门户是顺理成章的选择——就连很多咖位比她小几个段位的艺人,也都纷纷成立了工作室。但她一直懒得去搞这些,只是和公司谈了新的合作和分成模式,一是确保工作上有自主权,二是为自己争取来更多的经济利益,自由度不比工作室低,只差没有完全独立做老板了。

      至于上杂志这种事,她都交给了信得过的罗斐然来帮自己挑选,与合作方的沟通事宜更是一律不过问。至于哪张照片上封面,也是罗斐然那边的员工处理,给出意见。她当然对自己拍摄的几百张照片有明确的好恶,但更多地,她认为,选用哪张放在封面、哪些放在内页、哪些被舍弃,是杂志主创应该考虑的事情,自己哪怕有能力左右也不愿意动用这能力。在这一点上,罗斐然努力贯彻她的意思,只是有时候什么都不提,显得很好说话——在这个圈里,好说话就意味着弱势,可以被欺负——她经常会给些无关痛痒的建议过去。

      所以,这封面,这标题,这两万字长文,杜南川都是第一次见。

      她其实很少看自己的采访,也知道行业的常规操作里,会把明星写成一个漂亮但有些面目模糊的样子:敬业、有职业追求、平易近人、关爱粉丝,等等。只要稍微换一些事实性信息,那些文章能用在90%的明星身上。写她的稿子也不例外——无非就是拍了什么戏,为这个戏付出了多少,对行业的想法——通常情况下,她不会在采访中说出真正的想法,或者即使说出来,也不会被完整呈现。

      总之,明星们都习惯了说场面话,媒体也习惯了写场面文章。

      南川当然记得《S》的这个记者有些不一样——她的严肃、冷静,措辞的严谨,以及身上那种时刻透露出来的疏离感,都不太像她惯常接触的记者。想到李暮,她又想起了那个短暂出现的梨涡。两个多小时的采访里,好像只有在那个瞬间,她看到了她冷酷外表的里子。

      采访结束之后,她们就没有直接联系过——当然采访之前也没有过。成稿之前,李暮找沐沐核对过几处细节,当时沐沐也都是一一找南川确认再回复的。南川记得在看到的她俩的聊天记录里,她管沐沐叫“沐沐老师”,语气总是客气又疏离——“沐沐老师,打扰一下您,我这边有个信息辛苦您帮我再跟杜老师确认一下”;以及用很多标点符号,再简短的一句末尾都有句号——“好的。”“辛苦。”“谢谢。”

      “写得不错,你有空看看。”罗斐然拿起桌上的另一本,一边翻一边说。

      “是吗?有写出我十万分之一的好吗?”

      罗斐然闻言差点晕过去,点点头,做了一个伸手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有指向门口,意思是“大小姐没事您就回家吧”。

      南川从她的座椅上站起来,笑着说:“罗姐,你能不能职业一点,不要在上班时间一门心思想着度假。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是来跟你聊正事的。”

      罗斐然不买账,鼻中哼出一口气:“是谁不职业,休假期间还想着安排工作。我不管,有什么正事等我从新西兰回来再说。”

      “真有正事……”南川声音软下来,语气却是谈工作的严肃状态。

      “哦?什么事?”罗斐然看着她,也正色起来。

      “呶,有人给我一个挺好的剧本。”她朝桌角的剧本抬抬下巴,“我看完了,挺喜欢的,不过……据说资方倾向于找关月月演,还没定。主创把本子通过一个朋友递了过来,想让我看看,如果有意向,希望咱们这边……”

      “你等等!不是,这什么操作……”罗斐然忍不住吐槽道,“既然资方想找关月月——连问都没问过咱们,这得是多大的香饽饽,咱要上赶着去争啊。”

      “……”

      “不是,以你现在的行业地位,总不至于去跟关月月抢机会吧?”

      “没有说要跟关月月抢,这个编剧呢,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说他写这个本子的时候,女主就是按照我来设计的,跟潜在的资方谈的时候也提了我,对方呢也没来问过,直接想定关月月,并且说如果不是关月月,可能就不投了。买他剧本的公司我以前也合作过,蛮靠谱的,他们还是想我来演,就想另外找钱,但行业不景气,又是新人编剧和中小公司,也没找到新的投资人。只好出此下策,先来找了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罗斐然挠着头,皱眉问:“那现在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决定接了,是不是可以去帮忙找一部分资金,或者将一部分片酬作为投资……”

      “到底是什么金贵的本子!”罗斐然甚至有点恼火,桌子拍得啪啪响,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声调降下来,“我刚刚和李总他们聊明年规划,今年公司整体营收不是很理想,明年每一笔钱都会花得更谨慎。你这个方案啊,我看悬。”

      南川点头:“我知道。我……”

      “那你还拿着本子来找我?这本子有那么好吗?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容易得罪人?而且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罗斐然是急性子,有时候一说话就劈里啪啦的,大概是律师的职业惯性。

      “我知道……不过这个本子还可以,比你给我的那一大叠强一点。一点点。”南川伸手比划“一点点”,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比划着顺毛的姿势,让罗斐然“消消气”。

      “切!说得好像我水平不行似的。现在市面上根本没有好的本子,小丁他们好不容易收到个不错的,一看题材,肯定上不了院线,连过审都费劲。我看哪,这行业早晚要完。”

      “完不完的另说,这个本子你们先看看?”南川把那一沓刚打印完还没来得及装订的A4纸推过去。

      “我看不看也没什么意义了啊,你都找到办公室来了,肯定是铁了心思想接呗。”

      “你看下嘛,我也不是非接不可。”

      “行吧行吧……唉!”罗斐然叹口气,“我真是命苦,竟然要带着剧本去度假……”

      南川坏笑着拍拍她,拿着杂志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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