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的恩宠》滚河放舟

1、杀死那个女巫

　　夜色笼罩在乌黛纽拉山上，黑的不见五指。

　　密林里，一支火把高高地举着，摇曳出孤寂的光亮。

　　一行人跟着这火把，艰难地走着。

　　他们神态疲惫，蓬头污面。

　　从破破烂烂的衣衫上，勉强可以分辨出农民、骑士、神父、仆从、商贩……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与泥土岩石，衣服与肢体、枝叶摩挲的沙沙声。

　　“呱……呱……”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在山间回荡。

　　他们麻木地走着，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倒下。

　　而那些走着走着却突然扑倒在路上的，将永远地留在乌黛纽拉山的怀抱。

　　乌黛纽拉山高三千多米，陡峭、阴森，是索俄王国中尤席领地和哈默维尔领地之间的天然屏障。

　　哈默维尔家族城堡，背靠乌黛纽拉山，彻夜灯火通明。

　　城堡的瞭望台上，管家引来哈默维尔夫人，将望远镜递给她道：“尊敬的夫人，情况看起来不太妙。有一支队伍翻过了乌黛纽拉山，正向我们的领地而来。”

　　哈默维尔夫人朝山上望去。

　　火把，像一只规矩的萤火虫，在半山腰上缓缓移动，因为密林的遮挡，时明时暗。

　　她举起望远镜，视野里，火把变成了一团火，照亮了跟在后面的一行人。

　　“是流民！”

　　哈默维尔夫人判断道。

　　在乌黛纽拉山的那一边，发生在尤席领地的平叛战争正在拉锯。

　　若不为了逃命，山那边的人绝无可能直接翻越艰险的乌黛纽拉山。

　　想到这里，哈默维尔夫人愈加担心起哈默维尔伯爵和随他一起出征的三个儿子。

　　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边的战况如何，可有冻着饿着伤着。

　　哈默维尔夫人同情这些流民。

　　她说道：“明天一大早，我们一定能在城堡的门口看见这些流民，我想他们一定是饥肠辘辘、伤痕累累的。请你安排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在城堡门口施麦仁粥，让他们能够活命。以后，愿意留下来的就在我们的领地里安顿下来，不愿意留下来的就让他们继续赶路。”

　　“可是夫人，我们的粮食……”

　　“那就紧一紧。从明天开始，所有人三餐改为两餐。”哈默维尔夫人的话不容置疑。

　　“是，遵命。”管家虽面有难色，却只能照办。

　　城堡走廊里，一个小女孩挪着步子，她既不敢大步往前走，也不敢回头。

　　白色的长裙下是一双赤脚，踏在地上和猫一样轻巧无声。

　　瞭望台入口，站着哈默维尔夫人的贴身女仆。

　　女孩的突然出现，让女仆险些叫出声。

　　“见鬼！诺娜小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顽皮？”

　　诺娜吐了吐舌头，“谁让你胆子那么小？”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半夜在城堡里乱闯！”女仆拦住了想要进入瞭望台的诺娜，不想让她打扰到夫人和管家的谈话。

　　“妈妈，妈妈！”

　　见不能进去，她只好伸长脖子，朝里喊道。稚嫩而灵动的童声响起，打断了在瞭望台上继续观察情况的哈默维尔夫人。

　　瞭望台通道的台阶很高，哈默维尔夫人提着裙摆，不紧不慢地侧过身子，微微屈身，伸出右腿，直到右脚点地才将左脚并过来。

　　她一边走，一边嗔怪道：“诺娜，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妈妈，我害怕！”

　　哈默维尔夫人一露面，诺娜便扑了过去，将她紧紧地搂住。

　　“胡闹！你三哥十岁的时候，能一个人去山里打猎。现在他才十五岁，就成了你父亲阵前的勇士。”

　　诺娜撇撇嘴，想说可我是女孩子，又觉得不合时宜，便转而问道：“妈妈，城堡里的人都哪去了，那些守卫？”

　　“战事紧张，他们都去打仗了。”

　　“那谁来保护我们？”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不需要谁的保护。”哈默维尔夫人摸了摸诺娜的头，轻声说道：“不会有人来伤害我们的。”

　　“那那些流民呢？他们不会来抢东西吗？”诺娜认真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忧虑，虽然她还很小，但直觉告诉她，陌生人会带来善意，但也有可能带来威胁。

　　“我为哈默维尔家族生了四个孩子，就属你特别不同，总爱东想西想。” 哈默维尔夫人用手指头点了一下诺娜的脑门，牵起她的手往走廊深处走去。

　　天色渐亮，乌黛纽拉山雾蒙蒙的。

　　从薄雾里走出来了一个披着斗篷、穿着黑袍的老妇。

　　她拄着拐杖，向城堡走来。

　　距离城堡门口的施粥摊只剩下几百米了，她却摇晃着，瘫倒在了地上。

　　她大概是最后一个抵达城堡的人。

　　城堡门口的粥摊上，流民早就聚集了一大片。

　　哈默维尔夫人站在粥摊里面，她头戴金色发冠，身着纹饰精致、繁复的蓬裙，气质华贵而优雅，让人一眼便认出她就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流民们克制住绝命的饥饿，怯懦地走上前去，恭敬地将自己的破碗伸到哈默维尔夫人面前，等候恩赐。

　　哈默维尔夫人扬起勺子一倾一收，粥便落入一个个碗中。

　　这不是哈默维尔夫人第一次施粥，但只有这一次，粥稀的和清水一样。

　　饥肠辘辘的流民捧起稀粥，仰起脖子便朝张的极大的嘴巴里灌，喉头耸动，起起伏伏，直到最后一个麦仁落入肚里，碗里空空如也。

　　没人注意到那个老妇。

　　只有诺娜跑了过来，她扯了扯哈默维尔夫人的衣裙，大声的提醒道：“妈妈，那有个人晕倒了。”

　　像这样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的人并不少。

　　但他们都被前面喝了粥，有了些力气的人扶了起来。

　　只有这个老妇没人去管。

　　哈默维尔夫人顺着诺娜的视线，往老妇那里看。

　　一个舔着空碗的商贩颔首说道：“我尊敬的夫人，那人是个女巫。”

　　言下之意，女巫不需要被善待。

　　哈默维尔夫人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

　　她将手里的活计交给旁边的女仆，往女巫走去。

　　“夫人，那人是女巫！”一个面色黝黑的农民提醒道。在这次逃难中，他的老婆和两个幼子倒在了乌黛纽拉山。

　　见哈默维尔夫人并不在意，他又大声喊道：“听我说，女巫是不吉利的，您最好不要去碰她！”
　　人群哗动。

　　“杀死那个女巫！”
　　“杀死那个女巫！”

　　哈默维尔夫人站定回头，厉色道：“那，你们谁来动手！”

　　她扫视人群，极度威严。

　　盔甲破败的骑士按下刀剑，低下了头。

　　农民沉默了，商贩沉默了，神父和修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哈默维尔夫人扶起老妇，这才看见她脸。

　　苍老、沟壑密布，但慈祥。

　　她，绝不是一个坏人，哈默维尔夫人坚信。

　　诺娜跟在哈默维尔夫人后面，三人进了城堡。

　　“谢谢你，夫人！”

　　老妇十分虚弱，却满是感激地说道。

　　老妇并不怕死，只是她身上有一个重要的使命还没完成。

　　诺娜打量着这个老妇，一刻也不肯离开。

　　老妇吃了黑面包，喝了蔬菜汤，感觉好多了。

　　“夫人，您可以叫我安布尔嬷嬷。”她转头看向诺娜，亲近的问道：“这位是爱女吧？怎么称呼？”

　　还没等哈默维尔夫人开口。

　　诺娜就抢先答道：“诺娜-哈默维尔，嬷嬷。”

　　“哦，哈默维尔啊……”安布尔嬷嬷笑呵呵地注视着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嬷嬷从尤席来，不知道对战事知道多少？”哈默维尔夫人关心的问道，她察觉到安布尔嬷嬷的异样，隐约感觉，像是和自己的家人有关系。

　　“不知道夫人是想问什么？”安布尔嬷嬷想要回避，却别无选择。

　　“我的丈夫哈默维尔伯爵和三个儿子在尤席参战，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哈默维尔夫人热切地盯着安布尔嬷嬷，期待回答。

　　“哈默维尔将军……”安布尔嬷嬷不敢看哈默维尔夫人的眼睛，她幽幽的说道，“他们已经，已经战死了……”

　　说完，安布尔嬷嬷于心不忍地垂下头。

　　哈默维尔夫人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话一入耳，还是顿觉天旋地转。

　　诺娜当即大哭，她抓着安布尔嬷嬷的黑袍大声质问：“我的三个哥哥呢，他们也战死了吗？”
　　安布尔嬷嬷不忍心再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千真万确吗？”哈默维尔夫人抱着一丝侥幸，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从山那边来的人，大多都知道。”

　　想到自己挚爱的丈夫和心爱的三个儿子在战争中惨死的画面，哈默维尔夫人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立在一旁的管家，见哈默维尔母女万分悲痛，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消半晌，哈默维尔领地的人便都知道了领主和他的三个儿子战死的消息。

　　随流民而来的骑士开始蠢蠢欲动。

　　吃完早饭，流民们便按照管家的声明向哈默维尔领地里的旷野走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安营扎寨，或分到一些土地种植粮食，或帮忙放牧牛羊。

　　只有一小部分人选择离开哈默维尔领地。

　　神父、修士和商贩们走了。

　　安布尔嬷嬷也起身告辞道：“谢谢夫人的救命之恩，夫人的善良一定会换来上天的回馈。夫人事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哈默维尔擦干眼泪笑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粮和钱币，起身送客。

　　旁边的女仆小声嘀咕道：“看吧，女巫多不吉利，她一张嘴就是坏消息。简直就和猫头鹰是一样。”

　　“嬷嬷，你要去哪？”诺娜仰头问道。

　　哈默维尔夫人怕安布尔嬷嬷见怪，也挽留道：“要是不嫌弃的话，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不了，不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什么事？”诺娜追问道。

　　即使是刚刚遭受失去父亲和哥哥们的痛苦，诺娜也不忘发扬她好问的精神。

　　安布尔嬷嬷没有说话，她只是看向远方，面色凝重。

　　天空异常的蓝，阳光和煦，照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上。

　　远处的山坡上，羊群好像一大团白云。

　　眼前是一大片葡萄园。

　　葡萄花刚刚开过，很快就会有吃不完的葡萄长出来。

　　草地上的蜜蜂和蝴蝶四处飞舞。

　　诺娜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

　　“那，就送到这里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会到达都城海力。”

　　哈默维尔夫人停下脚步，将装有干粮和钱币的布袋交给了安布尔嬷嬷。

　　安布尔嬷嬷深鞠一躬。

　　路，在起伏的原野上盘桓，安布尔嬷嬷的身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