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铁手柔情】之 梦始东京》知秋集

4、重逢

　　自在刑部当差后，陆梦芸每天要处理的事件多而繁琐。既要跟着有经验的大捕头们踏勘案发现场，又要负责嫌犯的调查、审讯、口供录取等事务。而她还在学习阶段自然做起来没那么顺手，所以整天忙忙碌碌。不过日子倒也因此过得充实飞快，这一日已是冬除夜。
　　汴京习俗也是“冬至大如年”，开封府放关扑，所有庆典活动如同正月过年一般热闹。时近黄昏，因今日府中要行祭祖仪式陆梦芸也难得提早了一些出了刑部衙门。
　　户外异常寒冷，天空阴沉欲雪，但街上倒仍是熙熙攘攘，人们沽酒备食，置办祭品香烛，一派过节气氛。进府门时阿良与她说，先生吩咐若芸姑娘回府便去书房见他。于是陆梦芸赶紧回房稍作梳洗，换了干净衣衫去书房见师叔。
　　诸葛先生正在看书，见陆梦芸进来笑道：“阿芸回来啦。”
　　“见过师叔。”陆梦芸上前施礼：“师叔找阿芸有何吩咐？”
　　“哦，也没什么大事。”诸葛先生指着桌子上一个檀木盒子，笑道：“我得了一个石佛手，你帮我送去旧楼让你铁手师兄给收放好了。”
　　“铁手师兄？”陆梦芸有点不解：“他不是在连云寨吗？”
　　“呵呵……”诸葛先生捋须微笑：“今日中午刚回来。”
　　“真的？！”陆梦芸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顿觉很是失态，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哈哈……”诸葛先生大声笑道，满脸慈爱地看着她：“真的！去吧！”
　　“嗯！”陆梦芸十分欣喜，捧了盒子就往旧楼跑去。

　　锁了近一年的院门终于开了，陆梦芸来神侯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踏进旧楼。
　　旧楼是座三层楼阁，朝南是个小庭院。庭中鹅卵石铺地，中央置了一套石桌石凳；沿着墙边植有树木花草若干，此际严寒但闻腊梅香气扑鼻；院子西南角一大丛翠竹下点缀了数条修长的石笋，显得清简雅致。
　　屋门虚掩着，陆梦芸走上台阶轻扣门环。
　　“进来吧。”屋内响起那久违的浑厚嗓音。
　　陆梦芸进门，但见屋子十分宽敞。正中是客厅，两对红木圈椅摆放齐整，中堂挂着幅长轴山水画和一对楹联，看落款是铁手自己书画；长条案中央是一块形似山峦的灵璧石，两侧青花梅瓶各一；东边似是卧室，房门掩着；西面则用红木打造的落地博物架隔出间书房，架子上摆满了书籍和若干瓷器文玩。
　　陆梦芸见铁手人在书房里，便轻声唤道：“铁手师兄。”
　　“呀！是小师妹啊！”铁手正给小茶炉生火，见是陆梦芸有点意外，忙迎了出来，笑道：“我以为是梁嫂，她帮我去取茶了。外面冷，快进来坐，我点了炭盆。”
　　陆梦芸见师兄还是如往日般着了一袭简洁的玄色棉布袍子，长身玉立。比起去年家宴初见时的温文尔雅，逆水寒战役中的冷峻骁勇，此时的铁手，脸上虽然带了些许风尘倦意却平添了几分领袖威仪，神态气度倒是越来越似他恩师诸葛先生了。
　　“铁手师兄总算回来了！真太好啦！”陆梦芸喜道，说着又将檀木盒递与铁手：“师叔新得了件石佛手，让我交与你收放。”
　　铁手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放在书桌上，道：“好，一会儿我就放楼上去。小师妹请坐。我正准备生炉点茶，一起饮一杯吧。”
　　“好的。”陆梦芸见南窗下的罗汉榻上有一矮桌，上面已置了茶具茶炉，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时厨房的梁嫂送茶过来在门外招呼二爷，铁手出去取茶。
　　陆梦芸环顾四周。只见这书房三面皆有花窗，甚是敞亮。一张花梨木大书桌靠北放置，后窗外数竿芭蕉，绿叶婆娑。
　　书桌上一个汝窑大笔洗，石砚几方，法帖一摞，笔海内各种书画毛笔，桌旁的字画缸里插了十几幅卷轴；西边花窗下的小条案上一个精致的青铜香炉正袅袅生烟，熏得似是沉香。
　　整个房间给人感觉简约整洁，充满了风雅的书卷气。
　　“铁手师兄这里好雅致！”陆梦芸对铁手笑道。
　　“哪里。好久没回来，瞧这些书上都落了厚厚的灰，恐怕得收拾一阵呢。”铁手拿了茶饼回屋在陆梦芸对面坐下。
　　“本来我还打算过年时也去连云寨瞧瞧师兄，这下不用跑了，好极了。”
　　“有劳小师妹牵挂。上月末世叔来了……好在如今寨里的事也顺当了……又有些念叨你们，所以想着还是回来吧。”铁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回来就好！我还有好多事要请教你呢。”陆梦芸边说边拿过茶饼：“师兄煮水，我来点茶。”
　　“好。”
　　铁手在瓶中注满水置于茶炉上，但见陆梦芸轻挽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纤纤十指玲珑翻飞，碾茶、注水、调膏、击拂，动作娴熟轻慢优雅，甚是好看。
　　少顷，陆梦芸点好茶，双手奉盏，道：“铁手师兄，请用茶。欢迎回家！”
　　“多谢小师妹！”铁手颔首回礼，双手接过茶杯，见沫饽洁白紧咬盏沿，不由赞道：“小师妹真是点得一手好茶。”
　　两人品完茶，铁手道：“我且去将世叔的藏品收好了，小师妹第一次来旧楼，可要上去看看？”
　　“嗯！正想见识一番。”陆梦芸点头喜道。

　　陆梦芸随铁手出了书房，见他先将屋门闩了，然后回到中堂条案前，起手将左侧的梅瓶轻旋，顿时，中堂西侧的墙壁向后转了开去，露出楼梯入口。铁手走在前面引陆梦芸上楼。
　　二楼未作分隔更显宽敞，朝南皆是窗户，十分明亮。梁上悬一匾额，上书“礼佛“二字，是诸葛先生的手迹。四周的红木架上置放了上百座材质各异，大小姿态不一的佛陀、观音、罗汉等塑像，显得庄严肃穆。屋子正中有一个草蒲团。铁手道，
　　“虽然当今官家崇尚道教，但世叔却与佛有缘，平时得空也会去开宝寺与智和大师论经。这里平时基本没人来，倒成了我极好的打坐练功所在。”
　　屋角有一盛水小铜缸，铁手走过去取水净手，然后将盒中佛手小心取出置于架上，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陆梦芸见他神情虔诚，便道：“铁手师兄也信佛吧？”
　　铁手叹道：“唉…我入此行实在难免杀戮伤人，怕是与佛有心无缘了。”
　　陆梦芸道：“我佛慈悲，扬善亦惩恶，师兄惩戒恶人救护良善，行的是善业。”
　　铁手道：“嗯！无论如何，我只求行事做人无愧于天地良心。走，再去三楼看看。”

　　三楼四面皆有窗，采光更是明亮。樑上也有匾额，乃“阅经”二字。靠西边一排排书架林立，上面放满了古籍、经书、以及一些字画。东边靠窗是一个大书案以及一张竹榻。
　　陆梦芸赞道：“夏日里这儿可是读书纳凉的好所在啊。”她见书案后有个陈列柜，但放的却不是书籍，便走过去细看起来。
　　里面居然什么都有，木雕生肖，手编竹器，印章挂件，甚至还有少数民族的布偶娃娃，简直像个杂货铺。陆梦芸看得有趣，没想到平时看着成熟正经的铁手师兄竟也有着童心未泯的一面，不觉笑道：“真想不到师兄还藏得这许多有趣的物事。”
　　铁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让小师妹见笑了，这些东西可不值钱。有些是我出差各地看着好玩买了的，还有的是破案后那些苦主家属为表心意送的，放这里只是作个纪念罢了。”
　　陆梦芸见其中有一个女子用的银钗，样式花纹却与中原不同，便拿起来观赏。
　　铁手道：“师妹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陆梦芸忙道：“不，不，我只是在想这物事是师兄买的呢还是别人送的。”她突然想与他开个玩笑。
　　铁手忙道：“不是我买的，我想想……应该是六年前我在黔州办案时一个苗族小姑娘送我的。”
　　“即是姑娘送的，那我更不该拿了。呵呵……”陆梦芸狡黠一笑，放回原处。
　　“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娃呢。她姐姐惨遭恶人奸杀，我找出了元凶。临行前，她硬是要送我表示感激，我推辞不了只得收下了。”
　　陆梦芸听了顿时收起了戏谑之色，轻声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这姑娘小小年纪懂得知恩图报实属不易。”
　　“小师妹若喜欢拿了去吧，放这里我都要忘了。你若用了我见着还能想起她来。”铁手取过那钗子递与陆梦芸。
　　陆梦芸见他一脸诚意，心中确也喜欢这与众不同的款式，便道谢收下了，想着待过年时买个礼物回敬他就是了。
　　他二人正说话间，就听得楼下冷血在喊：“二哥，小师妹，在吗？仪式要开始了，就等你们俩啦。”两人这才发现时候不早了，赶紧下楼赶去正厅。

　　诸葛先生带领诸弟子行了祭祖大礼，随后众人又在听风轩团聚宴饮。因着铁手的归来，大家都很开心，连小玖儿都非常兴奋，缠着二叔说，赶明儿下了雪要帮她塑雪狮。
　　宴罢众人各自回房，冷血叫住陆梦芸：“小师妹，可别忘了明日陪我去州桥哦。”
　　“放心！没忘哪。看你急的，难不成三小姐已经到汴京了？”陆梦芸笑道。
　　“还没呢，后天。”冷血羞涩地摸着头答道。
　　铁手本走在两人前面，闻言，突然停了脚步，回头问冷血：“是玫红姑娘要来吗？”
　　“正是，她前阵子去了江南，回家路过京师顺道游玩…”
　　“哦…她……她一个人来吗？”铁手轻声再问，言语有些吞吐。
　　“…是……她说她嫂子在坐月子，不能出门……”冷血答得也有些犹豫。
　　陆梦芸见铁手听了这话，脸上原本带着的微微笑意霎时凝固了，眼中闪过一抹好似突然被灼伤的痛楚。他垂下眼帘，片刻似又恢复了平静，只轻轻“哦……”了一声。
　　陆梦芸道：“铁手师兄，不如你也与我们一起去吧？”
　　“不了，我这几天赶路有点累了，明日想在家好好歇歇，你们去吧。回头见！”说罢铁手转身就往自家旧楼快步走去。
　　陆梦芸觉得铁手的神情举止明显有些异样。她转头不解地问冷血：“四哥，铁手师兄他怎么啦？”
　　冷血轻叹一声，便将铁手与小珍的往日恋情说与陆梦芸听，又道：“其实小珍今春就与习秋崖成了亲，如今孩子都生了。我想总也要让二哥知道的，所以刚才他既然提起便狠狠心说了。”
　　“原来如此。师兄怕是真的伤心了呢。”
　　陆梦芸心想铁手师兄为人果然义字当头，连这种事都宁可伤了自己去成全别人。只是…只是这感情的事，如此做法当真好吗？她一时也想不明白，就觉有点惋惜，心中感叹“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有缘无份吧。”

　　冬至按例节假三日。难得闲暇，第二天陆梦芸睡了个大懒觉很是舒服。午后陪着冷血去州桥集市购置了一大堆女孩子的首饰、领抹以及小食糕点。
　　天气又阴又冷，第三日果然下起大雪，一夜之间琼瑶匝地，整个汴京城银装素裹。
　　玖儿一大早就来找芸姑姑去塑雪人。陆梦芸是南方人不常见雪，所以也很兴奋，两人披上斗篷进花园玩雪。
　　陆梦芸知道冷血一早就出门会习玫红去了，她想起昨日没见铁手，便与玖儿说：“去旧楼唤二叔过来一起玩。”
　　不一会，玖儿牵着铁手过来了。
　　陆梦芸见铁手似乎气色不佳，一听他开口说话便知是伤风了，便关切道：“铁手师兄，你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寒。”
　　“算了，不玩了，你赶紧回房歇息吧。记得多喝水。”
　　“无事。我来帮你们塑。”
　　铁手陪着她们玩耍半天，堆了两个大雪人，见两个女孩子一直开心地笑个不停，他也很高兴。

　　午膳后，陆梦芸亲自去厨房熬了一壶红枣姜茶送去旧楼。铁手正在书房小寐，见师妹来了忙让座。
　　“铁手师兄怎么就伤风了呢？是不是一年未到汴京水土不服了，呵呵……我刚熬了姜茶，可以驱寒，你快趁热喝了。”
　　“多谢小师妹！”铁手心下感激，打开暖壶饮茶，一边道：“许是赶路累了，加之前日晚上没睡好……着了点凉。无事，就快好了。”
　　陆梦芸暗忖铁手这病多半是因知道小珍嫁人后受了打击所至，却也知这种情伤旁人很难安抚，只能假以时日待他自行消解。她能做的也只是陪他聊聊天扯开点心思而已，于是便寻了些当差时遇到的问题向他讨教了一番。
　　聊了一会陆梦芸起身告辞，嘱咐师兄好好休息，刚踏出门又折了回来。
　　“差点又忘了。”她笑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还你钱。都欠了快一年啦。”
　　铁手不禁也笑了：“怎么还记着这事哪！我早说了不要还，那是送你的礼物。”
　　“不，不，那日说好是借的，快拿着。”
　　“真不要。”
　　陆梦芸不由分说把银子往他手里一塞，“拿好了。”扭身就往院外跑去。
　　铁手喊道：“小师妹，这样吧！钱我收了，不过可否赏脸让我请你吃顿饭呢？”
　　陆梦芸听了停下脚步，似是想了一下，回身笑道：“这倒使得。那就…吃顿好的。再过两日是我生辰，师兄请我去樊楼可好？”
　　“好！一言为定！”铁手显然很是高兴。

　　确实，铁手这病实起于心。自那日得知小珍已婚的事后，他回到旧楼一个人喝了大半夜的闷酒，想起与她相识相爱的往事只觉痛上心头。虽然分开已有两年，那份情感也不似当初那般浓烈了，但铁手还是无法彻底忘掉小珍，毕竟这是他三十年人生中第一个真心爱慕的女子。之前他有时会想，自己当初就那么悄然离去究竟是对是错，该不该再去挽回……但事到如今想什么都没用了，心爱之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铁手醉倒在桌上睡了一夜，谁知醒来时却因受了冻发起烧来，他也不想运功驱寒，任由自己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直到第三日玖儿来邀他去塑雪人。
　　小师妹不仅人长得漂亮，性情也是可爱善良，对自己一向又颇为敬重关心，铁手很喜欢她，不想扫她兴，因此忍着不适陪她俩玩耍。好在看着姑娘们欢欣雀跃的模样，自己倒也暂时忘却了烦恼，心情竟好了许多。
　　一想到后天要陪师妹外出就餐，铁手觉得必须打起精神来，于是上楼盘坐运功，吐纳调息，只半日便祛除了体内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