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叶万殿》南汝影

1、第1章

　　笙和楼外人声鼎沸。
　　整个戏班从红河到北平立足，足足用了三个月。搭台，布置桌椅，张贴告示也是细致活儿，请来的当地帮手们有十几个，各个操着正宗的京腔，一边马不停蹄地干活，一边聊些边角八卦。忙到晌午时分，平南把表演的告示贴了出去。所有人纷纷围上来，看到告示后都终于松了口气，连卖红薯的大爷也忍不住凑上来看个究竟。
　　“早听说红河亓氏戏班有名，前几天有消息说是亓氏戏班要在北平开戏馆，嘿，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
　　“几年前，亓氏戏班来过北平表演，当时可特别轰动……”
　　平南作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街坊们，本戏馆于今日下午6时开馆，欢迎大家赏脸观看。”
　　“那都唱什么呀？”
　　“至于表演曲目么，大家来了就知道了，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
　　听罢，卖菜的，卖红薯的，卖菜的摊贩们收拾起摊子，准备做好今日的观众了。
　　平南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块灰色的小方巾，擦了擦被告示纸上的红色染料染红的手，一路小跑，穿过正厅，轻轻推开侧方一间房间的门。
　　这间房格局稍大，原先的主人将它作为杂物房，后众人商议改为换装间，演员们可在演出前预备妆容和服装，演出后又可作为暂时的休息间。
　　房间里面安静至极，只听得到戏剧演员们沉重的呼吸声。距离演出还有一段时间，演员们早已化完妆，穿好戏服，整齐划一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开场。四五个小厮穿着统一的长衫在旁边等候，房里唯一的木桌上放着一壶热茶，茶壶口飘出来的水蒸气一缕一缕蔓延开来。
　　潜鹤正襟危坐，他看着镜子前精致华丽的妆容和明亮得如同黑夜里的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心里是有些忐忑的。这是自去年离开部队以后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唱戏，就算是在部队里，他也时常挤出时间回想以前在老地方练习和表演的日子。义父对他和茅延很严厉，晨起吊嗓子，练眼神，还请了城里的教书先生教文学，他是完全照着梅先生的水平训练他们的，底下的其他弟子也都不闲着，戏班子里要登台的选手们无一不接受严格的训练。这份严厉后来成了制胜法宝。在红河的京剧界，甚至全国，亓氏戏班都算排得上号。戏班经常受邀去各个城市的戏馆演出。
　　那个时候整个戏班经常到处跑，到一处城，包袱就多一个，演出完毕，总要买些当地的食物路上充饥，茅延每次看着潜鹤都要笑岔了气，手上拎的，背上背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茅延每次笑完了，总帮着潜鹤拿着一个包袱，老班主下了命令，每人只能带两个包袱，多出一个就罚，作为师兄的茅延只好舍掉一个包袱，只带些简单的衣物，变成了左手拎自己的，右手拎潜鹤的。谁知每次右手的总要比左手的还要重出许多。
　　那个时候，老班主亓筠尚在人世，虽到处奔波，但是大家总是凝成一股绳，快乐总是有的。
　　但今日是笙和楼在北平开张的日子，也是老班主去世后第一次在北平唱戏，说不紧张，怕是连自己都骗不过。
　　潜鹤手心都出了汗。
　　傍晚6时，戏馆准时正式开门。
　　一楼二楼挤满了人，还有携着诸多家眷来的，舞台下方设了一排大桌椅，专门留给当地的政府官员和其他京剧界前辈，没有抢到好位置的人，只得站在后面，也有人一进门就蹿到二楼，挑了正对着一楼舞台的位置，这画面好似逢年过节赶集似的，平时也难得一见如此阵仗。
　　约莫五分钟后，亓氏戏班第一位演员出场。
　　因是首场演出，庆和、云斜、北衫等十九位成员都要登场，台下观众们情绪高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谁都想瞧瞧红河来的戏班实力究竟如何。庆和他们跨上舞台侧方的阶梯的时候，深知这是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紧张得耳后沁出汗来。随即调整好心理，昂首挺胸大跨步登上舞台。
　　第一首曲目《贵妃醉酒》表演罢，一楼和二楼的观众们都站起来默默鼓掌。
　　算是开了个好头。
　　曲子一首接着一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台上。
　　女人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此时表演已过半。
　　她穿着一身淡绿色旗袍，圆润细腻的鹅蛋脸，白白净净，犹如古代仕女图里的女像，鼻子不高，但小巧如精灵，两簇细细的柳叶眉舒展开，黑色微卷的发梢在衣领上摩挲，脚踩轻巧的淡色高跟鞋，褐色的大衣整整齐齐搭在右手臂上，右手还拿着一把淡绿色的伞。
　　她的目光锁定台上唱戏的人。
　　她对这个声音太过于熟悉，比起她多年前第一次在八寻镇听到他的声音更加沉稳。
　　台上的人并没注意到她，她在一楼的最后一排，他想必是看不见的，一方面她站立的地方距台中央实在太远，再者，他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无法分散多余的精力注意观众的一言一行。
　　笙和楼外雪越下越大。所有曲目表演完已是深夜。
　　雪还未停，先是一楼后排的人撤去，早上平南特意嘱咐做工的师傅亮一盏灯，免得晚上下戏了有人看不清路滑到。茅延与官员和前辈们寒暄了一阵，将他们送到门外，待众人渐渐散去，平南急忙关上了大门。
　　“北平的冬天真是冷。”茅延揣着手道。
　　潜鹤静静站在舞台中央，没有说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师兄，如今说来，我们在北平算是成功了吧。”北衫转过头问茅延。
　　“看情形，没错。”茅延拿起茶杯猛吸了一口热茶。
　　寂静。
　　“潜鹤，有人留给你的。”平南手里攥着一本《红楼梦》和一个发旧的信封。
　　“我的？”
　　“嗯，写你的名字。”
　　亓潜鹤接过书和信封。
　　“注意到是谁留的吗？”
　　“这倒没有。”
　　潜鹤细腻的手摩挲着书的封面，有些发黄发旧了，内页却完好无损。扉页注着：“送青”二字。信封上也只有“送青收”三字，字体飘洒清秀。打开信封，未见只言片语，只有一叠崭新的钱。
　　茅延凑过来：“送青？那个许送青？”
　　潜鹤卸下戏服，漫不经心道：“或许吧。”
　　第二日一早，雪已停。笙和楼门外，茅延带着众人清扫积雪，清晨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茅延带着庆和及底下的小厮在笙和楼门外堆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雪人儿，殃及里面忙活的人拿一只胡萝卜和几只纽扣过来，作雪人的鼻子、眼睛和嘴巴，罢了又在雪人儿两侧装了两只短柄扫帚，北衫又跑回房，拿了平日里用的围巾给雪人儿戴上，它迎着太阳光，神情严肃，雪白的身体衬得脖颈上火红的围巾闪闪发亮。
　　“看这严肃的嘴脸，与潜鹤相似不相似？”茅延一脸坏笑冲北衫道。
　　其他人不吱声，纷纷看向发呆的潜鹤。
　　潜鹤平日里是个极其儒雅的人，用旁人的话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对待同行同辈、帮忙的下人、街边乞讨的老人都是一般温柔细致。他本人眼里没有阶级之分。
　　但这些天，他经常坐在自己的房子里，也不许人进去，好几日做菜的张妈送菜去，都原路折回。茅延敲他的门叫他吃饭，只收到简短一句“不饿”。
　　茅延也大概明白了什么。
　　笙和楼的戏总共演了三回。
　　除去首日外，潜鹤都没参加。
　　外面的交际往来都是亓茅延负责。茅延天生幽默风趣，又喜好与人打交道，老班主离世后，他就把这些杂事拦了下来。
　　过了几日，茅延带着一个男人前来拜访潜鹤。
　　男人年纪约三十左右，穿着一身烫得平整的黑色西装，同色的领带笔直束在西装里，身材颀长挺拔，黑色系带皮鞋擦得光亮，脸庞白皙，小平头，看起来不像是做苦工的。
　　男人紧步跟在茅延身后，拐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到潜鹤房门前停了下来。
　　茅延推开门，示意男人进去。
　　“亓先生，您好。”
　　“您好，不知您是？”潜鹤一脸疑惑。
　　“潜鹤，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听风》杂志社总编辑，严岛，他今日来是想和你约时间做一个专访。”茅延抢话。
　　“不知有客，有失远迎，严先生见谅。”潜鹤伸出手，男人紧紧握住。
　　“我这个弟弟呀，向来内向，除了上台，几乎不怎么见人。我要是预先告诉他，断然是不肯见的。”茅延边泡茶道。
　　严岛见怪不怪：“其实，亓先生的名号早在五年前就听过，那时戏班曾来北平演出，声名大噪。”，他顿了顿，“那时候我还只是个穷学生，也爱好戏文，当时得知亓氏戏班受富商常氏之邀，为其老母亲祝寿，演出十天。”
　　“原来严先生也热衷于戏曲呢。”茅延嘬了一口茶道。
　　严岛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日下了学，我偷偷混入常氏的宅里偷偷听戏，没想到被佣人瞧见，揪到常氏面前，当着众人面被毒打一通。”
　　茅延和潜鹤两人神色凝重。
　　“我穿着薄衣，那些人用藤条把我的衣服打破，棉衣里的棉絮到处飞……”
　　潜鹤盯着严岛的眼睛。
　　“只有一位老人出手阻止……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那位先生便是老班主。”
　　严岛一股脑儿将许多年前的旧事讲给亓氏两兄弟听。茅延暗自感叹个中缘分。
　　潜鹤唤了张妈添茶。
　　严岛话罢，又说及正事。
　　“亓先生，实不相瞒，多日前笙和楼开张演出，我也来过。当日我有些繁杂事，没来得及和先生问候。今日到访，主要是请先生考虑考虑我们杂志社的采访。”
　　“严总编，讲话并非我所擅长，或许还会给您徒增些烦恼。”潜鹤回绝。
　　“先生不必这么快就回答我，《听风》的确是很优秀的杂志社，我相信您的的加盟势必会让“笙和楼”扬名海外，”严岛起身，“我很期待先生的加入。”
　　送走了严岛后，潜鹤轻声责怪他没有事先告知就让严岛进了笙和楼的门，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之下只得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