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叶万殿》南汝影

2、第2章

　　次年一月初，《听风》杂志社。严岛如愿见到了潜鹤。
　　严岛将茅延、潜鹤带入其办公室。
　　随即将两杯茶递给两人，“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茶，应该很合二位的口味。”
　　“多谢。”茅延和潜鹤道。
　　“亓先生，您不必拘谨，您就当做是一次朋友间的聊天。”严岛笑着说。
　　亓潜鹤拘谨地点头，他打量眼前的地方，房间虽不大，但却摆满了书籍，房间的主人定也是位好学之人。
　　“您对红河是怎样的感情呢？”
　　“红河”，潜鹤顿了顿，“红河与我而言，绝不仅仅是一座普通的城市，而是承载了我人生重要部分的地方，是一生都无法割离的城.....” 亓潜鹤滔滔不绝。
　　这样的采访持续了半小时。
　　“亓先生，这最后一个问题呢有关您的隐私，也是读者托我问您的，您如果觉得唐突不便应答，便可不回答。”
　　茅延倒是想听听这个问题，便替潜鹤答应：“严先生，您请问。”
　　“您有没有中意之良人呢？”
　　潜鹤听到这个问题，脸不禁一红，冷静了几秒钟回答道：“从未”。
　　严岛的神色严肃起来，好似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采访结束，潜鹤终于也松了一口气。
　　出了杂志社大门，潜鹤责怪茅延：“今天可是为了戏班的采访，你竟理睬那种问题。”
　　茅延不紧不慢回答：“你如果早就放下了，何须在意，况且许送青预计早已将你忘记，你去找她，难道不是落了个空......”
　　见这个弟弟阴沉着脸，他便住嘴，再没有说下去。
　　第二日，亓氏戏班顶梁柱亓潜鹤的采访登上报，报纸开售即卖空。
　　晚上，笙和楼里亮起灯，如今戏班暂时在北平有一席立足之地，暂且不必东奔西跑，加上今日人们看报后的反响也不错，张妈去买了些肉菜，添了几壶酒，笙和楼里上上下下十几人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笙和楼里的人平日里是不许饮酒的，无论登台的演员还是厨师，这是老班主定下的规矩，饮酒者，尤其酒后乱性及抹黑戏班声誉者，都会被逐出亓氏戏班。
　　今日茅延支平南放话给众人，可少量饮酒，但决不能肆无忌惮放开了喝。
　　茅延见平南和北衫等人的鞋子破了洞，就动员潜鹤一起去隔壁街的鞋铺买几双好鞋，支撑大家伙过完这个寒冷的冬天。
　　次日茅延却叫唤肚子疼，喝了些热水早早躺下，潜鹤与另一位帮手去了鞋铺。
　　鞋铺掌柜认得潜鹤，夸他唱戏真是好。他拿出几款样式的布鞋，放在柜台上供客人挑选。
　　还未等潜鹤认真揣摩柜台上的鞋子，掌柜已经离开柜台招呼新来的客人。一位年轻女人挽着旁边的胖女人，看样子像是一对母女，但又有些淡淡的生疏隔离。年轻女人约莫二十来岁，身着淡粉旗袍，身材纤细，气质淡雅如菊，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旁边挽着的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穿着明宝蓝色带花纹的旗袍，卷发披在肩头，左臂上挎着一枚宝蓝色的小包，看起来像是一位官太太。年轻女人对着掌柜说前几日预定了四十双布鞋，如今要来取了去的，掌柜的一听这话，立即去柜台内侧取出用绸缎包好的鞋递给年轻女人，女人随即交给身后进来的小厮。
　　罢了，两个人就要往外走，这时掌柜叫住了年轻的女人：“送青姑娘......哎呀，送青姑娘，您多给了钱，还没找您零钱呢。”
　　“送青？许送青？”茅延听掌柜唤的女人的名字，心里大吃一惊，“是五年前的那个许送青？”
　　他转头看潜鹤。又看了看刚来的姑娘。
　　潜鹤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她，而且还是在北平这个城市。这个失联五年的人，自红河一别，已五年之久。
　　他回想起五年前他们在红河匆匆一别，
　　没有认错，即便是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能认出她。
　　他认出了她无名指上戴的银戒。那枚戒指是他找银匠打制的，样式很特别，是一朵鸢尾花的模样......
　　许送青着急出门，回头对掌柜说：“这钱掌柜留着便好。”随后挽着旁边的胖女人出了门。
　　许送青哪里知道，身后的潜鹤盯着她的背影良久，他的手臂绷直了站在原地，眼睛死死望着她，好像要望穿她的灵魂，好像这样望着她就能回头看他一眼似的。
　　“送青。”潜鹤轻轻唤她。
　　许送青并没有听到。
　　潜鹤的心里复杂万分，她如今就像一朵玫瑰，一束百合，自由的蒲公英，面容舒展，她已经飞向高处，不再是多年前那个瘦弱的小姑娘。而他，虽已凭借去年十二月的歌喉被人称赞，但说到底，以前红河的人还总是唤他为戏子。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问问开戏那天送来《红楼梦》的人是不是她，还有那封装了钱的信封纸......
　　他却没有这个勇气。
　　茅延故意多嘴地问了掌柜一句：“掌柜的，您可知道刚是哪家的姑娘？”
　　掌柜的告诉他，许姑娘是严夫人的女儿，但据说并不是亲生女儿，早年间严夫人有一个女儿夭折，膝下只剩一子，后来收了许姑娘作为女儿抚养。
　　茅延谢过掌柜，拿了鞋付了钱便出了门。
　　亓潜鹤一路上不言不语，心里烦闷至极。五年了，他从没想过会再次遇见许送青，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这号人，当初他如果带她走，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这五年，他一直想发设法打听她的消息，他想知道她嫁到闻家以后过得好不好，她会不会怨他没钱没权，空有一身唱戏的本事。
　　五年前。红河。
　　“狗老三，又少了几两？”
　　卖糖葫芦的余彪一脸轻蔑地打趣狗老三。
　　狗老三也不笑，油腻的手夹起砧板上的钱仍在身侧油乎乎的布袋里，随即叼起一根狗尾巴草斜倚在摊后的椅子上。
　　余彪见状也不再说话。
　　狗老三是八韵镇上的屠夫，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光头，一脸横肉，身体壮实，足足有一米九高，因笑起来脸上的肉簇着，正好三道沟壑，人们唤他“狗老三”。附近的小孩儿们都怕他，每每见了都要绕道走。
　　许送青也怕狗老三身上那几两横肉，赶紧拿了砧板上装好的肉朝着玉儿巷深处走去。
　　她在一家店前停下来。
　　店门大大地敞开着，上方挂着一块大牌匾，印着“许氏旗袍”几个大字。
　　“许与，我回来了。”说着就将肉放在厨房。
　　“没大没小，叫我姑姑。”许送青不应声。
　　她素来内向安静，与人谈话只几句，不肯多说一个字，惜字如金。就连在女校里，也是最腼腆的那一个。
　　一个女人应声，却未抬头，手里的剪刀极速飞舞，快速勾勒出旗袍大致的模样，旁边还散落着一幅幅旗袍图画。
　　店面虽不大，但布置精良，刚进门可见一张乌木制的小圆桌，四把椅子围簇在圆桌周围，椅子上铺着绸缎面子的椅垫，往后是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整整齐齐挂在两排木架上，与正门相对的是一方约四尺半的小柜台。小柜台后连接着的门便是二人的居室和厨房。
　　“听隔壁林掌柜说那闻人仉请了戏班子开戏，”许与开口道，“就在他宅子里唱，戏班子的人来了不少，早上林掌柜的还瞥见一群人拎着家什进了闻家的门。”依旧没有回声，再看送青已蜷缩成一团在椅子上闭目休息着。
　　许与撂下手里的活计，给送青盖上一层薄薄的毛毯。
　　第二日下午，女校里放寒假，送青和几个女同学路过闻家，工人们已经搭起了唱戏的棚子，唱戏的演员已经穿好了戏服，还有几分钟就开场。
　　廖隐烛提议在这里看戏，反正已经放寒假，又不必忧虑次日上学的事情。送青眼神有点慌乱，她喜安静，很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他们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前面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挤人，若要出去，又要拜托这个拜托那个让路，就和她们一起待着了。
　　“唔，你知道这闻人仉为何破天荒请戏班子来演戏吗？”
　　“邻里街坊都晓得他的母亲是被唱戏的拐走的，按理说他对唱戏的应是怀恨在心，怎还会请戏班子来唱戏。”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他那位新娶的二夫人呀钟爱唱戏，为了满足二夫人才掏钱请的戏班子......” 街坊们的声音吵得她头疼，姑姑清晨又非要灌她喝一碗治胃痛的中药，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好在戏开场以后大家都不再说话，安静看戏，她才能安定会儿。
　　台下的人真是热情，一阵一阵的掌声时不时响起，许送青定睛一看，戏台子前后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果真好大的阵仗。可能是喝了太多中药，许送青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再也无法忍受这拥挤的人流，只得拼了命地在人群里找出口。好不容易挤出去，又察觉胃里翻江倒海，嘴间的苦味再也无法抑制，顷刻间全部吐在了地面上。
　　有人递给她一杯水，许送青顺手接过漱了漱口，对方又递过来一方灰青色的手帕，手帕上印着一束孤傲绽放的梅花。
　　许送青抬头，来人穿着戏服，脚蹬一双黑色的靴子，面部画着精细的戏妆，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一块梅花状的玉佩安静躺在他的胸口。许送青盯着他的脸，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转念一想，这不是刚刚唱戏那人吗？她迷迷糊糊看戏，也听不懂戏的内容，不过这身戏服倒是衬得这人身姿挺拔。
　　那人冲着她笑道：“姑娘没事吧？”
　　许送青吐完觉得倍感轻松，回他：“好多了，谢谢你的水和手帕。”说着就要把空的水杯递给他。
　　许送青的脸冻得发青， “这手帕，我，我洗干净再还你......”她抿紧下唇，满脸尴尬，怎么偏偏吐在这里，还被他瞧见了。于是开口道：“我，我得找个东西清扫这里......”
　　“姑娘不必担心，我待会找人来收拾就好。”
　　送青尴尬得顾不上同行的廖隐烛，一个人灰溜溜逃走了。
　　回到家，许送青才惊觉没有问他住在哪里，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找不到他，手帕又怎么还给他，倘若被姑姑发现自己留着一方陌生人的手帕，肯定又要好好说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