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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0章 苍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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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穿夜行服的斥候翻上墙头,稳稳地落在了白凉城的驿站院中,原奉正负手站着,那斥候看到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将军,”斥候低声道,“我们的人已经摸清楚了,就在白凉行宫内。”
原奉眉梢一挑,没说话。
这白凉城依山而建,它背靠大卑山的险关漫道,面对堰渡河的波澜不惊。
作为一个险城,鞑克和大俞在此交汇,往来通商发达。白石瓦片建造的宫殿楼阁堆砌在半山腰上,城内外遍布着大俞与鞑克人的马市。在过去,这些往来通商的贵贾都要仰仗长鹰将军。
“小原将军,你可知在一百年前,那断石崖上有一条天然石拱桥?”被关在囚车中的乌赤金冲一旁骑马的原奉说道。
原奉漠然:“沧海桑田,山川巨变,或许在传说时代前,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汪洋。”
乌赤金的脸上似有笑意:“此话不假,毕竟我鞑克一族还未兴起时,此地仍归你们中原人所有。”
原奉一抬眉。
“你们北梁末的大将军越安曾领三万骑兵破胡漠人南关,收此地,并以自己发妻韩缨的表字命名为‘冠玉郡’,也就是今广宁、白凉两地。”乌赤金似有遗憾,“可惜了,中原人后来建起的大昭王朝转瞬即逝,没能保住这片草原沃土。”
“是吗?”原奉扫了乌赤金一眼,“大将又怎知将来我们不会收复冠玉呢?”
“好,”乌赤金扬眉道,“我等着!”
此时,白凉城的城门就在眼前,原奉勒住马,派遣手下去报信,不过多一会,一队轻骑便从城门里飞驰而出。
“原奉将军,”传信的鞑克武士为长鹰士兵放下了吊桥,“我们的大王子还没到,请您先到驿站休息。”
“大王子?”原奉一愣,他没料到柘木儿王居然派出了自己的长子来迎回乌赤金。
“正是莫干立王子。”鞑克武士回话道,他帮原奉牵住马,领着长鹰士兵一路进了城。
白凉城的路边挂满了中原的红笼盏,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趴在路边,小商小贩已经收摊回家,打烊的商店门板在风里吱呀作响。
引路的鞑克人带着原奉走到了白凉行宫底下的驿站,原奉抬眼望去,只见依山而建的行宫鳞次栉比,白石台阶层层递进,森严的卫兵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路上整齐站立,在道路的那头是威武的宫门。
原奉翻身下马,随手把马绳递给了身边的鞑克士兵,问道:“你们王子大约几日能到?”
鞑克士兵颔首答道:“不出五日。”
原奉没露声色,心中却在合计。
从上离至此快马加鞭一日足矣,莫干立王子要走五天,那岂不是说明现在人还在国都?
心里想的话,原奉自然不可能说出来,他一抬头,答道:“知道了。”
鞑克人悉数退去,驿站中的士兵和囚徒都安顿了下来,谁知这一等还真等到了五天后。
夜本已深了,原奉刚送走自己的斥候,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多时,传令兵何今跑了进来。
“将军,鞑克人来报,说是莫干立王子到了。”何今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原奉夜间不卸甲,连腰间挂着的长剑也没摘下,不等鞑克人进屋,便点了几个亲卫径直出门。
就在这时,驿站后的屋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哨鸣,原奉回头望去,就见一身影从其间跃下。
站在一旁的亲卫就要拔剑上前,被原奉抬手拦下了:“不用,随他去。”
亲卫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收起了剑鞘,跟上原奉一路来到了宫门口。
鞑克大臣们已一字排开,中间站着一中年男子,身着鞑克贵族的服饰,头顶华冠,一脸的络腮胡,正笑着注视着原奉。
“王子殿下。”原奉拱了拱手。
莫干立王子和善地一笑:“将军请上座吧。”
原奉没有回答,转身冲何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乌赤金带上。
“按照我朝陛下的要求,俘虏已经给您送来了,上座就不必了,广宁军务繁忙,末将先行告退了。”原奉看着鞑克人为乌赤金松了镣铐,转身就要走,谁知莫干立王子一把拉住了他。
“将军且慢,”莫干立王子笑语盈盈地说,“将军难得来一趟白凉城,本王有一些礼物想要送给将军。”
换俘的礼物早就送到了,眼下莫干立王子言语中的礼物,听上去就是别有用心。但原奉心领神会,淡淡一笑:“那就王子领路。”
晚间,整个白凉行宫灯火通明,火把从前殿一直燃到后殿,已经被松绑的乌赤金一行人由几个鞑克小兵领着,来到了行宫的后门处。
“王子说,怕大将您多留此地,易生变故,令属下带领大将先行一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兵用鞑语对乌赤金轻声说道。
乌赤金一眯眼:“什么?”
小兵后退一步,给乌赤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没再多言。
乌赤金笑了起来:“莫干立王子不是无胆鼠,怎么在这种关头,反而畏手畏脚起来?”
小兵抬头,看了眼乌赤金:“大将想多了,王子殿下只是怕您出事。”
乌赤金凑近了那小兵,冷笑道:“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家将军想多了?”
听闻此话,小兵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蓦地抬手,陡然间一把匕首架到了乌赤金的脖颈上。
“大将,我不是原将军的人,您别多心。”小兵轻轻一转匕首,在乌赤金的脖子上削出了一段血痕,“只不过,恰巧我也想要你的命罢了。”
乌赤金紧握双拳,他欲转身躲避匕首,但那小兵反应极快,竟带着匕首迅速跟来。乌赤金矮身一闪,就见白光一亮,那道匕首还没来得及察觉,就果断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乌赤金踉跄了几步,感到头顶阴风乍起,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双刀从两边的城壁上飞身而下,手起刀落之间,已然斩杀数个鞑克武士。
乌赤金一咬牙,拔出了胸口的匕首,向那直面自己的“鞑克小兵”掷了过去,小兵向左一歪,堪堪躲过了刀锋。
乌赤金稳息沉气,冲那小兵径直过去,谁知小兵伸手向后一摸,竟然掏出了两把闪着银光的尖刀。
乌赤金猛然想起,几十年前曾在中原武林名噪一时的武派双刀门,当年风头两无,可这门派被招安后,四年前就因文澈谋逆之罪而烟消云散,但看眼前这情景,明显是双刀派的高手。
中原高手怎么就到了北境?而且还和阿雅氏扯上了关系?还是说,他们统统都被原奉收买了?
乌赤金想到这里,神情一晃,差点被那双刀直直命中要害,眼见刀尖就要挑中心口之际,那双刀高手身后突然黑影窜出,一位鞑克武士闪身而过,撞偏了手肘力道,刀尖擦着乌赤金的肋下滑过,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大约是因为天黑,那双刀高手不太能看清是否击中了乌赤金,便后退几步,眯眼观察。
乌赤金心知自己无法和这种诡招较量,此刻心生一计,他踉跄退了两步,顺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闭气凝神,装作没了气息的样子。
剩下的已经被解决得差不多了,手持双刀的黑衣人给那些垂死挣扎的鞑克武士们一人补了一刀,狭小的通道里,瞬间血流成河。
为首的双刀高手一转手中利刃,冲着天空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数十名黑衣男子消失在了城墙壁上。
前宫还是一片安宁平静,莫干立领着原奉在正殿就坐,没见到乌赤金的身影:“本王刚刚不是去请大将了吗?大将怎么还没有来?”
听到这话,侍从应声而去,原奉坐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乌赤金怕是来不了了。
莫干立王子没有等来乌赤金,心里有些发虚,他寒暄道:“原奉将军是第一次来白凉城吗?”
原奉笑了一下:“不是,小时候来过一次。”
莫干立王子滞了滞:“是吗?将军之前居然来过白凉?”
原奉答道:“约是十六年前,我四五岁的年纪。”
听到这话,莫干立王子脸色一变。
十六年前,鞑克八部内乱,阿雅王的叔叔商尤扎兰起兵造反,阿雅王请求长鹰军出兵援助。
当日,商尤扎兰带领一队骑兵偷袭牧流,劫持了原傅隋的妻儿,带到两军阵前,逼迫原傅隋投降。阿雅王的妹妹褚兰公主跃马于前,救下了原傅隋的妻儿两人,带到了上离。
那一年,原奉六七岁,刚到记事的年纪,他依稀记得,自己父亲与阿雅王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若不是因为当年这事,五年前柘木儿氏异军突起时,原傅隋大概也不会孤身前往上离,拼死也要救璧心公主。
原奉此时此刻提起这事,仿佛是在当众打莫干立王子的脸,莫干立王子倒是神情自若,他笑了两声:“那将军和白凉还是有缘的。”
原奉轻轻地抬了抬下巴:“确实,据说当年被射下的那一只苍鹰,如今就被关押在白凉城,王子刚刚与我说有礼物赠我,难道不是苍鹰吗?”
听到这话,莫干立王子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握紧了拳,他依旧是心平气和道:“确实如此,原奉将军没有说错,只是苍鹰自从那日被射下之后,就丧失了再飞上天的能力,将军如果真想见,恐怕会失望。”
原奉笑了:“王子殿下不必多言,既然乌赤金大将已经被送回,殿下您又不愿意让我见到苍鹰,那我也不便收王子殿下的礼物了,不如先行一步。”
莫干立王子轻轻一挫后槽牙:“原奉将军想见一见苍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说到底,这只苍鹰已经属于我们鞑克了。”
原奉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苍鹰认不认你们这个主人。”
莫干立王子的脸色沉了又沉,最终僵硬出一个笑容来:“传令,把苍鹰抬上来!”
苍鹰是长鹰军永世不灭的图腾,镌刻在广宁万丈巍峨的城墙上,保佑着北境的子民安康幸福。
世代相传的苍鹰出身南疆,当年东西南北四面大军的主帅以南疆巫蛊之术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驯服猛兽飞禽,带领九鹰五虎三狼百雀随高祖皇帝征战天下。如今五虎断绝,三狼不复,百雀消散,仅剩长鹰军的苍鹰生生不息。而苍鹰的后代,只认原家的骨血,只听原家人的令。
没了五虎三狼百雀的其余三面大军依旧是大俞的镇国利器,怎么没了苍鹰的长鹰军就成了一个衰败的空架子呢?这五年中,不断有人这么问道。
而只有原奉清楚,为什么没了苍鹰的长鹰军便不再是长鹰军。
莫干立王子知道,这原本叱诧苍穹的苍鹰自被豢养在牢笼中后,就再也没有当年的尖戾了,丧失了鸣叫和振翅的能力,安静地匍匐在笼子里,像是个乖巧的宠物。
乖巧得过头,就讨人厌了。
柘木儿王没多长时间就厌恶顺服的苍鹰,顺手赏给了莫干立王子做玩物,又下令,谁要是能训苍鹰重飞于天,就赏赐谁良田百倾,赐官封爵。
可惜了,五年之间,竟无一人能让苍鹰上天,这原本的杀人利器,倒成了不喊不叫的废物。
莫干立王子佯装无奈,他叹了两口气:“将军有所不知,这苍鹰自从我等救回,就一声未发,乖顺得不得了,根本不像猛禽走兽。”
原奉一点也不惊讶。
莫干立王子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当年长鹰将军何等雄风,振臂一呼,千军万马而过,展翅苍鹰压城,不过,都时过境迁了。”
原奉没再回话,因为莫干立王子说得对,确实已时过境迁了。
原傅隋在时的长鹰,和现在的长鹰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是苍鹰可以弥补的,军威积淀,是几代人的努力,然而毁灭,却是一时所为。
这时,装着苍鹰的笼子已被人抬至殿外,五年间一声未发的苍鹰突然展翅,对着漆黑的夜空引颈长啸。
这一声唳鸣,几近穿透云霄,殿内的人瞬间汗毛倒竖。
原奉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他面沉似水,眼睛里好似升腾起了万丈黑雾,遮蔽住了原本仅剩的那一点光。
莫干立王子早已心慌失神,他紧紧地盯着手下人抬上装着苍鹰的牢笼,一言不发。
笼中的苍鹰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试图奋力撞开这束缚的链锁,直冲云霄。
原奉极其平静,而笼中猛兽却越来越凶恶,原本坚硬结实的铁栏眼看着就要折断。
莫干立王子猛地站了起来:“驯兽师呢?”
一旁急急忙忙跑来一个矮小的男人:“属下在。”
莫干立王子浑身颤抖,他指着铁笼子:“快,快,快让它安静下来!”
原奉突然笑出了声:“王子,何必要驯兽师呢?”
这话说完,就见原奉站起身,他随手摔碎了放在桌上的白瓷杯子,用尖锐的碎片在自己的掌心划下一道口子。
随着鲜血流下,苍鹰竟安静了下来。
莫干立王子一脱力,跌坐在了椅子上,他喘着粗气,注视着原奉。
原奉合起手掌,走到了殿中央,冲莫干立王子一拱手:“殿下,既然这苍鹰您留着没有用,不如就让我带走吧。”
莫干立王子咬牙切齿,他正欲发作,突然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地从后殿跑了进来,侍卫腿一软,差点跪倒在正殿的台前。
“王,王子,出事了!”侍卫结巴道,他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莫干立王子心头一紧:“怎么了?”
这侍卫泣不成声:“大将手下的百余人,全被,全被……”
莫干立王子没听完侍卫所说的话,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他抖着手,指向了原奉:“你……”
原奉笑着一挑眉:“王子,我怎么了?”
莫干立王子脸色惨白:“把他拿下!”
殿前卫士迅速移动,刀剑立马对上了原奉。
原奉脸色逐渐沉下,他摊平手掌,让鲜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瞬间,那笼中苍鹰像是要拼出毕生力气,去撞破顶端铁栏。
伴随着哭倒在台阶上的人那一声声哀嚎,苍鹰撞断了阻挡的牢笼,它振翅而上,盘旋着向那宫殿穹顶击去。
莫干立王子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恐慌,他从来没有直面过长鹰将军的神威,如今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凶狠的猛兽,刚刚还谈笑自如的王子现今早已被吓断了腿,瘫坐在殿前,不知所措。
震耳欲聋的破碎声响起,那宫殿穹顶竟真如纸糊的一般,被释放了天性的苍鹰径直撞破,碎砖乱瓦轰然坍塌,砸到了大殿中央。仰头望去,在尘埃灰烬的尽头,几乎可见闪烁着几颗明星的夜空。
苍鹰盘旋而上,鸣叫声仿佛遍及整个白凉,在堰渡河的边际,宫城的四角,都被苍鹰遮蔽上了阴影。
原奉沾着鲜血的手掌一转,食指指向了莫干立王子,展翅而飞的雄鹰立马俯冲落下,卷着一股凌厉的风,扫到莫干立王子的面前。
莫干立王子还没来得及躲避,右脸就被鹰爪划上了一道血痕,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脸滴到了地上。
这时,后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好了,走水了!”
这话话音还没落下去,前殿就已经能闻到呛鼻的浓烟味了,莫干立王子从地上爬起来,他在一片烟雾中看到,那苍鹰正站在原奉的鹰首肩甲上,冰冷地盯着自己。
殿中的侍卫早已四散奔逃,只剩几个亲信还挡在莫干立王子的身前。
原奉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把剑,用剑尖指住莫干立王子:“过来。”
莫干立王子挥退了亲信,稳住心神,走到了原奉的面前。
原奉将剑架到了莫干立王子的脖颈上:“现在请带我出城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