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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破口大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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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过很多这样的眼神,轻蔑的、不屑的、恶心的、厌恶的、痛恨的,她活了这么些年,早已麻木了。世人不但慕强,还厌丑,她恰好便是第二类。
从她出生起,便没人告诉过她的相貌如何,从江河的倒影窥见时,也从未觉得不妥,毕竟她见得最多的,都与她样貌相似。可某日,她不过是在林间遇到一个迷路的小儿,那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她曾被告诫过,还是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
结果那小儿见了她顿时惊慌往后躲,连哭都不敢了,好似她是豺狼虎豹一般。
她本有些不解,可也没再多走,指给他方向。他抽搭着鼻子犹豫,警惕地看了她好久,终是斗不过挨饿的肚子,往她指的方向去了。她心头的疑虑始终没解开,再加上林间多野兽,便跟了他一路,每逢岔路口便踢块石子,给他指路。
那小儿原先跑得飞快,被树枝石块绊倒也是马上爬起来,边哭边跑。可随着照进的阳光越多,他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害怕,路段较长的时候还会往后偷偷看一眼,似是怕她走掉。察觉接近凡人村庄,她便止住了步子,躲在树后望着。
还没出树林,小儿便碰上了前来寻找的村民。人群中跑出的妇人一把搂住他,边安抚边问了几句,那小儿到这个时候已不觉得她要伤他了,便朝她藏身的方向指了出来。村民看到需两人环抱的粗树后面坐着一只极为丑陋的野兽,那野兽酷似野猪,只是没多少皮,赤红的血肉裸露在外,疑似肚皮的地方凸出一大块,头上还有一个断了的角,鼻子也扁长如窝瓜,嘴巴恨不得要垮到地上。
村民们见着这情形,第一时间就要护住妇人怀中的小儿。
小八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看着她,不知要做些什么,呆呆坐在原地,嘴巴动了动,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
那时她还没学会人言,急着对他们表达善意,呜呜哒哒哼了几声,怕他们领会不到意思,又想着要不要画下来,肚皮却猛地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她弯腰看去,只见通红的血肉外插着一把镰刀,她动了动,疼得眼泪直转,没等她有何动作,镰刀被人抽出,以更大的力朝她刺来,同时四面八方也飞来了不少石块,大一点的差不多有碗那么大。
石块陆续落到她身上,小些的被弹了回去,大些的砸出一个个血口。她也不知为何不躲,只惊愕地望着那些满脸丑恶,欲将她驱赶或除掉的人,他们一直在朝她大吼,说的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可她却明白,自己被他们讨厌了。
其实也没什么伤心的,毕竟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一直都是远离凡人,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很特别的感受,直到对上那小儿的眼。本以为被她指引着找到归途的人,会有些不同,可他终究还是没能与他身前的人背道而驰,以一个冰冷怜悯的眼神回望她。
那一刻,她觉得身心俱疲,身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它们越变越大,似乎要将她扯烂吞噬。
慢慢地,她头倒在了地上,似乎连闭眼的力气也没了,就那么注视着那群人走远,注视着西沉的落日。直到听见熟悉的叫喊,她眼角的泪才落了下来,也不知是碰到了伤口还是什么,难过得她差点死掉。
那一日,她记住了很多,最深刻的便是“丑八怪”这三字的读音。
她怀着不解,问了很多族人,可没等他们想明白告诉她,她便在一场大迁徙中走散了。好在她不久后修成人形,带上纱帽,穿梭在凡间,找寻族人踪迹,每日为三餐奔波,渐渐将疑问深埋于心。
直到被义父捡回去,她心才定了不少。闲下来后,先是执迷改善外观,可不管她多努力,他们一族在外貌上就是毫无优势,怎么做都甩不掉丑陋二字。她垂头丧气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遇见了屈潜。
屈潜与旁人有很大的不同,他那时由于身份,并不受家里人器重。他还很小时,就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每日遇着人时,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甚少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有他一个人蹲在廊下时,才会露出阴翳的眸子,望着某一处不说话。
她那个时候就总爱往角落里钻,恰好屈潜的院子又清静安宁,许是一次路过时见他小小一个人看起来十分孤单,她总会忍不住去看看他。屈潜心事太重,偶尔会梦魇,只有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她才能从遗漏的字眼里明白他的处境。
她一直都不曾主动开口,直到屈潜透过水井里的倒影发现了她。那一次她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转而想到自己是带着面纱的,这抹惊慌随着他平淡的问话而消散大半。屈潜从小被人扔到山里长大,只当她是山中精怪化成的人形,又见她总是怯懦惊惧,便放心了许多。
不知从何时起,她似乎成了他的朋友。每当屈潜在下人那里受了气,回来总会把伤口袒露给她看,似乎以为她能帮忙治好。她治不好,但又不愿意明明白白告诉他打破他的幻梦,所以都会偷偷去琼华宫翻出一些上好膏药来给他疗伤。
他心智较旁人成熟不少,人又机灵,在府里设下计谋,一步步熬死了兄长和父亲,最终顺理成章独掌大权。日子稳定下来之后,他原先卑躬屈膝养成的一些坏习惯慢慢显露出来,也许正因为他经历过那些苦日子,尤其喜欢看到人们为了些臭钱争来抢去的样子。
小八曾提醒过,可他不仅不以为意,还慢慢开始捉弄她。某日趁她犯困,取下了她的面纱。至此,醉人的美梦彻底结束,他看到的,是一张算不上多么好看的脸,而她面临的,是无休无止的厌弃。
屈潜打她,并不亲自来,也不把她打死,而是一直驱赶她。就是这么点类似于善意的虚假,蒙蔽了她,甚至让她以为他做出这些是鬼迷心窍。凡人个个都讨厌露出真面目的她,屈潜不得不与他们为伍,否则被厌恶的下一个就是他。
许是她太沉迷于这难得的温情,又许是她不肯使自己认清屈潜本来的面目,一直以来,她都想好好找他谈一谈。她甚至相信,只要她好好解释,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他就能理解,他们就能跟以前一样。
抱着这样可笑的想法,她瞒着义父,很长一段时间未曾下海,撑过不知多少个日夜。后来谎言渐渐编不下去了,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不断累积,即便不会短时间丧命,日后也会造成极大的伤痛。
可她并不很在乎。这其中掺杂的感情到底是全然归于友情,还是夹杂了些其他,她也没认真去分辨。只要能让她同他说说话,满身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如今屈潜就在她跟前,她该高兴才对,可她仿佛被他那一眼定住了一般,连眨眼都极为困难,生怕有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滑落下来。
璐儿也不再拦着她,把胳膊放下来,道:“记得别把他放下来了,即便忍不住要放,也得等寂澜跑远些再放,这烂人与不少仙门都有些关系,怕不会善罢甘休。”
寂澜却硬气了一回,“让他来他能怎样?小爷我就在这儿等着!”
檀栾加了一句,“怕就怕他让我去对付你,我还有他这单任务在身,有些样子还是得做做的。”
寂澜也不带慌的,悄声道:“做样子尽管来,我熟悉得很!”
然而屈潜是个反应没那么快的,绑他的仇人就在跟前却什么都看不见,只顾着瞪小八去了。瞪便罢了,主要是他披头散发的,脸色蜡黄得像是挂了几个月的腊肉,一做这个表情活像什么冤死鬼爬出来了。
璐儿都不忍看他,小八离那么近也不怕伤眼。
小八非但不挪开视线,还看了很久,“你还是很讨厌我么?此处没有别人,你若是有什么苦衷的话,尽——”
“我能有什么苦衷!”屈潜觉得好笑,“你不会以为我被谁逼迫的吧?我告诉你丑八怪……呵,想不到当初取这个名字还取对了……我看清你面容那一刻,便是真心实意恶心你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浑身上下哪儿点有个人样?是个人我好歹能包容些,偏偏你是个打又打不死的妖怪,更让我觉得晦气!”
凌笙眉头一皱,顿觉此话过分了些,想上前拦一拦,却被璐儿扯住。
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要打也得等他骂完再打,这人若不骂的话,小八怕还是醒不了。”
凌笙问道:“这是你们出的主意?”
她一摊手,朝寂澜檀栾努努嘴,“我可是全程未参与啊,你看寂澜那气得脸通红的样,想必这也出乎他们意料。既是如此,还不如就顺水推舟把戏唱到底呢,说不定比他痛苦忏悔更能让小八想开。”
他一想也不再多问,继续看了过去。
这边屈潜还在嚷嚷,“你以为我当初和你相处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能帮我疗伤,还能读懂我的诗,同我能聊上几句,结果你呢?你一直骗我,长成这样还敢到处跑!甚至还想当我的朋友,真是异想天开!我到如今仍在后悔将名讳告诉你了!”
璐儿听得不舒服补了一句,“就你那破名字,别说得有人想稀罕一样。”
寂澜也补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披着个人皮连人也做不好,还有脸在这儿嘲笑妖?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哪怕在我最次的部下前也是个废物!”
檀栾跃跃欲试,碍于乌盛阁和此人淡如水的交情,还是忍住了。
“就是你听了她的话将我掳来的?”屈潜似乎才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嗤笑道,“想不到区区丑八怪还能交到朋友呐,真让我大开眼界。你们平日对着这张脸也不觉得瘆得慌么,看来妖物果然是妖物,这都忍得下去啊!也好,若让我回去了,一定将你们一网打尽,让你们到地府去作伴,也省得——”
“够了!”小八厉声打断他,往前走了几步,冷眼看着他,缓缓道:“你如何待我我不管,但你若敢对他们下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屈潜像是听了个笑话,笑得龇牙咧嘴,“哟,想为朋友出头呐,只有挨打的本事还不够哇,到时候连你一块儿打!”
寂澜听到此处已怒到极限,想也不想就隔空打了他一巴掌,沉声道:“我迟迟不动手,只不过是想看看你这丑角还能猖狂多久,谁料你竟是不打一拳不收手的德行!我原以为凡人一生寿命太短极为可怜,也不愿去祸害,谁知你是首个让我忍无可忍的人,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
说罢也不多看,就要一掌劈到他天灵盖,显然是动了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