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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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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宝钗一个人在茂林院抄写《大学》,薛蟠心事重重地出了门。他顺手摸了张宝钗的练字帖,折叠后揣在袖中,走到院门口,问守门的小厮老爷的行踪。却不想薛老爷午后出门巡店去了。
薛蟠闷闷不乐地回到后院找太太。
薛太太坐在花厅里,围了好几个府中有些体面的管事媳妇,还有三三两两的小丫头结伴,七七八八跪了一地。
“快起来,抬起头,让你们姑娘都看看。”薛太太喊起了地上的小丫头,把一头雾水的薛蟠揽到身边。
薛太太见薛蟠表情迷糊,笑道:“难道你下午读个书,这么快就读傻了,连我和你说,要拨一个嬷嬷、两个丫头贴身伺候你的事都忘了。”
薛蟠想起来,已经贴身伺候小姐五年的奶娘来自隔壁县城的清白人家,进府时签了活契,近日已经禀告老爷太太,明天就有家人来接。因为她还住在太太院子里,平日里除了在外间守夜的奶娘,其余丫环用的都是太太身边的人。所以薛蟠自己名下无人,其实伺候的人相当多。
“我要自己住个院子吗?是不是太快了些?”薛蟠好奇地问。
薛太太捂嘴笑道:“这么点人哪里够,今天不过先择个几人,让你适应适应罢了。倒是我已经找牙婆选了二十来个人进府,细细看个两三年。等你长大些,给你分个院子,其中稳当的来往传话,力大的洒扫房屋,世仆和签了死契的可以提拔做贴身的活计。”
大管事郑富家的凑趣道:“太太说得是,小人和小人的家人一辈子为太太鞠躬尽瘁。”
薛蟠知道这些媳妇字丫环儿的来意,再看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不禁一个个打量过去。
有三个十五、六岁,比薛蟠大上一轮,明显年纪偏大的丫环,四个十岁出头,正当培养,还有两个七八岁,一团孩子气。一伙人中分出了三个年龄层。
薛太太见女儿望来望去,似乎没个头绪,提醒道:“你看了有眼缘的,挑了去便是,一二个可以,七八个也行。不拘这一回。”
“哪要得这么多。”薛蟠回了一句。想起自己往日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命人打冯渊之时,带的小厮仆役中,头面人物就是这些女子的兄弟们。
正当薛蟠犹豫不决的时候,修竹院中,得了命令干劲十足的烧火丫头,已经向主子呈上第一份调查报告。
“爱穿红衣?”云六想起薛小姐不请自来时,确实打扮得一身红扑扑的,端的是吉祥如意。
“疑似较傻,不太聪明,听书能听得睡着。”云六看得发笑,命人从南下的行礼中,拾掇出四书五经来,等薛姑娘一来,就拿她极有可能会讨厌的经史子集逼退她。
何孚领了命,传话给小太监,暗地里却有些疑窦。主子一边怀疑薛姑娘不会再来,一边还要做些特别的准备。何必呢,只要主子一个令下,他能把薛姑娘从修竹院门口堵到薛府门口,反客为主。他在心中摇摇头,主子如此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猜到意图,果然是心思难测,自己还是乖乖听令为好。
外头得到指示的江健险些落泪。主子真苦啊,心里念着想着都是宫里。在疑似被赶出宫的处境下,还打算像往常般苦读,都是为了皇帝陛下的注意和赞赏。只是如今六皇子竟然要靠自学,连个先生都没有,成何体统。
对下人心思一无所知的云六正打算往下看,往背面一翻,竟然没了。一张粗糙的白纸上,不过两句话,字大如豆。
何孚是经手的人,早就知道妹妹干了什么,见主子翻了面,马上跪下请罪:“奴才和妹妹有罪,这么一点消息竟然敢上报。”
云六把白纸折叠,压在镇纸之下,说:“不是她太过焦急,立功心切。一个五岁的姑娘,能查出多少东西?若是扯上薛王两家,那就是旧事重提,没意思,也没我的事。”
他伸手把何孚扶起,温声说:“她没错,你们都没罪。倒是跟随我一个落魄皇子下江南,不知何日才能回京,是我委屈了你们。”
何孚刚被扶起,不敢再跪,诚惶诚恐地说:“奴才和妹妹都是孤儿,仰赖主子才能活命。奴才发誓,以死效忠主子,不敢有二话,更不敢有怨言。”
云六并不看何孚,而是微微抬头,顺着视线望向窗外,经历寒冬,仍旧苍翠的竹林,问:“效忠皇室,还是效忠我?”
“奴才,和奴才的妹妹,都是六皇子的奴才。”何孚斩钉截铁地说,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挖出来给主子看。
云六既不挑眉,也不浅笑,八风不动般,只说:“那就好。”转而提笔写信。
修竹院的美人时不时就在薛蟠脑子里逡巡游荡,却被故意忽略。她已决心痛改前非。什么金荣,香怜,玉爱,蒋玉函,都是不堪回首的过去了。父亲既然发了话,绝不再重蹈覆辙。
但决心下着下着,意志力便逐渐单薄起来。从前那些,不过是妩媚风流的脂粉美人。修竹院里住的六少爷,反而有些结交柳湘莲的意味,完全可以拜为异性兄弟。她打探得此人的兴趣爱好,等恢复男儿身的一天,再去讨得他的欢心,不是美事一桩?
可是爹爹……
薛蟠一边打消脑中侥幸的念头,一边打量着眼前行止规矩的黄金莺,却不想挑到自己身边来。甚至府中的家生子,她都不喜欢。这些世世代代在薛家服侍的仆人,兜里赚得盆满钵满,嘴上说得情真意切,私底下狗仗人势,还不是在薛家逐渐败落的路途上,渐渐失散了去。
她思虑了好一会,都没有信心做决定。直到薛太太把一屋子的人都打发走,问闺女的意见。薛蟠才忐忑地问道:“能不能不要她们?”
薛太太疑惑不解。薛蟠不好说自己心中膈应,更是不希望重蹈打死冯渊的覆辙,宁愿选些不够伶俐的外人。她只好撒娇道:“娘不是看中二十多人挑进府里,我也要看,要自己选。”
“签了死契卖身的丫头?”薛太太试探道。
薛蟠听了眼睛一亮。签活契进入薛府干活挣钱的人,可不会由着、甚至鼓动她弄性尚气。她不是真的五岁孩子,知道自己性子冲,容易被人牵着走,离心思多的人远些为好。
薛蟠执意要在所有人中挑自己的第一等贴身丫环。薛太太左思右想,外来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模样、好教养,粗粗笨笨的,和自家的小丫环天差地别,两拨人站在一起,女儿还能选个傻乎乎的笨丫头不成。于是,薛太太应下,明日就把府里适龄的小丫头们集合起来。
为自己挣得一点空间的薛蟠,放下心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薛太太见状,马上唤丫头铺被暖床,要让女儿休息一会。
临走前,薛蟠想着袖中的字帖,扭扭捏捏地问:“妹妹的功课是不是多了些?”
薛太太一怔,面上露出犹豫之色,问:“怎么?你在茂林院看到宝钗累着了?”
薛蟠赶忙摇头。
薛太太送她到床上,给女儿盖上被子,温柔地说:“小女儿家家的,困了就休息会。也别睡得太久,睡久了头疼,到时候我派丫头来喊你。”
等薛蟠闭上眼睛,薛太太关上屋门,迈步走出,站在院子里,心中有些忐忑。宝钗身边的丫头说少爷累,去过茂林院的女儿也如此说,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必要亲眼去看看,才能安心。
她先唤来同喜,去茂林院探消息,也为自己去看望儿子打个前哨,免得碰上外人,然后吩咐同贵去厨房端上滋补的汤品。最后带着媳妇子小丫头,一行人浩浩汤汤往茂林院去。
是夜,看望过儿子的薛太太有些郁郁不乐。宝钗只说临近县试,课业自然比平时重一些,不过不要紧,他能应付得来。
薛太太把看望儿子一事,和对儿子身体的担忧,都告诉了丈夫。薛老爷却不以为意。他刚刚沐浴完,穿着软缎做的内衣上了床,一把揽过妻子的肩。
“你姐姐的儿子,贾珠,不也是风一吹就病倒的身子?不过是太勤于读书的老问题了,家中经常来往的大夫几日就来请脉,也没说需要注意什么。你若不放心,等童生试考完,我带着宝钗外出巡店,走商,到处看看,多活动活动,养养身子就是了。”
薛太太听着自家丈夫不上心的回答就生气,在他胸膛上捶了两拳,说:“到时候,我要留他在家将养两个月,不养胖了,连前院都不许去,更别说出门。”
“至于贾珠,我姐姐不心疼她的孩子是她的事,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儿,我自己心疼。”薛太太还有没说的理由。她姐姐王夫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还能生个小儿子做备胎,膝下还养着个庶子。薛家却人丁不旺,只有宝钗一个单传的血脉。
“但科举一途,以薛家经商的身份而言,第一人必然要走得极不容易。”薛老爷用手指捋顺妻子浓密的青丝,“你不介意薛家所处的地位了吗?”
薛太太心里一酸,伏在丈夫胸口,轻声道:“老爷这是埋汰我来了。纵使刚出嫁时,跟姐姐的婚事一比,我心里不得劲。这么多年过来,我如何能不知道老爷的好。”
她们同样出身王氏的两姐妹,婚事确实天差地别。姐姐高攀,嫁入荣国公府贾家,当二夫人,拿诰命,当官太太。薛太太嫁入和王家实力相差无几的皇商薛家,比起姐姐,低了不止一头。初嫁时期,薛太太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只是随着姐姐在贾家当小媳妇,活生生从一个伶牙俐齿、机敏善变的当家小姐憋成活菩萨;她在薛家得公公婆婆喜爱,处境优渥,连田产商铺的经营都交给丈夫操心,只忙活一个偌大的薛府家事,比在家当姑娘时过得还舒服。薛太太自然心态平顺起来。只是顾及姐姐的处境,她在外从不多言。
夜色逐渐泛深,夫妻俩亲密之后,昏昏欲睡之际,薛太太突然想起修竹院里住的主儿,一把推醒身旁的丈夫,问:“修竹院里的人是怎么回事?再说些‘要求尽量满足,其他先别问’的囵吞话可没用。你从来没对盼儿发过火,今天竟然打了她一掌。要是不说清楚,今晚你别睡了!”
想起女儿委屈道歉的模样,薛太太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你可别以为夫妻相伴十多年,我这时候说回娘家的事情,就只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