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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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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01年,春。
今年的天气似乎较往年凉了些。去年立春刚过,那宛丘城外的桃花便迫不及待地从花骨朵里探出个小脑袋。可今年,春分已过。本是桃花芳菲的日子,这山头除了零星几点含苞欲放的粉色花苞,迟迟未见花开的迹象。
虽说这天气还未回暖,月落后仍旧寒气逼人,可这流芳苑内却是一片春意融融,暖意融融。自去年入冬以来,这燎炉内的炭火便从未断过,各式各样的恩赏贺礼摆满了各个角落。才开春不久,刚从南方运来的桃树又将这前院后院装点得一片春意盎然,丝毫不觉有一丝凉意。
此时,陈夫人轻抚着七个月箩筐般大的圆肚,懒懒地靠在软塌上,只觉得近日身子越发疲懒,白日里沉睡的时间渐长,入夜却辗转难眠。
滟滟往燎炉内添了两块炭火,又取了件貂毛毯子,对陈夫人道:“夫人,更深露重,奴婢帮您加件毯子吧。”
陈夫人微微颔首,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滟滟轻手把貂毛毯子为陈夫人披上,边道:“夫人,已是三更天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陈夫人摆摆手,懒言道:“估计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腹中胎儿躁动得厉害。近日来身子又较前沉了些,睡得更不安稳了。”
“夫人,要不要奴婢去请公子过来。”滟滟询问到。
“罢了。公子近日国事繁忙,怕是还在和众位先生商议国事,还是不要打扰了。”
“怎会是打扰呢?”话声刚落,妫林便推门而入,笑语中带着三分责怪,七分宠溺到:“陪伴夫人乃是我的职责,何况你还怀着我的小公子呢!”
陈夫人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勉强撑起臃肿的身子起身相迎,妫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顺势扶她坐稳。又对正要跪下行礼的滟滟挥挥手,示意她不必行礼。
妫林揽住夫人的身子与她一同坐下,顺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靠着。握住陈夫人的手的瞬间,感受到指尖凉意,妫林拧紧眉头,责备道:“夫人的手怎么这么凉,你们是怎么照顾夫人的?”
闻及妫林言辞中带有一丝薄怒,滟滟惶恐地跪下:“奴婢该死。”
“夫君请息怒。”见夫君对自己甚是关切,陈夫人宽慰道:“滟滟是妾身陪嫁之媵女,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妾身。自怀孕以来,妾身的生活起居都由她贴身打理,也鲜少出什么岔子。夫君可否看在妾身的面子上,饶过她。”
妫林本来就不是真的要责备于谁,见夫人如此说到,唇角微微扬起,语气温和地说:“好,就听夫人的。”又低头对跪在地上滟滟说道:“看在夫人和未出生的小公子份上,这次便算了。若再有下一次,定不会轻饶你。”
滟滟松了一口气,叩谢道:“奴婢谢公子,谢夫人。”滟滟行礼,退到一旁服侍。陈夫人转而望向公子林,问道:“刚刚听夫君一口一个小公子,看来是希望妾身生个儿子。若妾身此番生的是女儿,夫君可会不悦?”
“女儿我也欢喜,我已有儿子,正愁少了个女儿。若女儿像初见你时那般鬼灵精,想必这流芳苑会热闹许多。”妫林笑道。
“夫君莫要笑话妾身了。”陈夫人低头,垂下双目,两颊边泛起淡淡的红晕。看她一副娇嗔的模样,妫林心中既欣喜又怜惜,一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另一只手在她的鼓胀鼓胀的肚子上摩挲,自言自语道:“孩儿啊,你若是个男儿,父君定将亲自授业,日后让你继承父君之位。若是个女子,父君要亲手为你酿制一坛桃花酿,待你及笄之日,为你定一门好姻缘,赠予你与夫君合卺之用。”
同年四月,陈夫人难产。巫医和奴仆慌乱成一团。妫林僵如石像地杵在门前,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去。万籁俱寂,清冷如霜的空气叫人窒息。
忽然,一阵微弱的哭啼声在空气中撕裂了一道小口,这道裂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突然欣喜地喊了一句:“快去禀告公子,夫人生了,是个小女娃儿。”
忽如一夜春风,吹散了夜幕下的阴霾。此时,一道金光划破长空,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满院桃花竟一夜尽放,灼灼其华。一行大翟鸟从远处飞来,拖着五彩斑斓的长尾,仰着脖颈,发出嘶嘶的尖鸣,盘旋于空中。
天生异象,雄奇璀璨,宫人们纷纷驻足惊叹。
少年师渊遥望流芳苑上空,观测了一番星象,眉头微蹙,匆匆走下观星阁,向流芳苑疾步而来。
一夜的焦急等待,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打开。妫林小心翼翼地从宫人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婴儿。说来也是奇怪,刚才还哭闹得厉害的小女娃儿瞬息收住了哭声,安心地、沉沉地进入梦乡。
她额间桃花形状的胎记有种摄人心魂的璀璨夺目,妫林凝视着怀中熟睡的婴儿,指尖不由地摩挲她的额间花,嘴角和眼眸中情不自禁地溢出了温暖的笑意。
妫林喜极道:“仙鸟绕梁,必是祥瑞之兆。便叫你‘妫翟’吧。”
恰时,师渊步履匆忙地走进苑内。他神色凝重,作揖行礼,沉声便道:“公子,臣有要事禀告。”
在陈国,几乎无人不曾听说过师渊的盛名。作为陈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卜,暨上一任大卜阎衍的入室弟子,师渊自幼便展现出惊为天人的卜筮天赋,六岁学会观星象,七岁掌握三兆之法,八岁通晓三易之法,十岁便能占梦解梦,当之无愧为神选之人。
妫林正好想找师渊为刚出生的女儿占上一挂,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位清风朗月的少年英才,温和地说:“大卜无需多礼,有话直说无妨。”
“臣斗胆,敢问公子,夫人诞下的婴儿是男是女?”
妫林脸上堆满了暖暖的喜悦,道:“是个女娃儿。”
“回公子,这女娃儿的诞生,恐怕祸福难料。” 师渊欲言又止。
妫林一听,脸上笑意顿然消失不见。他屏退了众人,才示意师渊继续说下去。
“臣昨日夜观星象,发现东边一颗异星突起,星光熠熠,掩盖了临近两颗帝王之星的光芒,乃亡国之兆。古往今来,夏之妹喜,商之妲己,此等祸国红颜降世之时,皆有此象。且今晨卯时,天际泛白,西北方位有颗月曜之星陨落。正所谓东方日出,西方落,故而东升是生命的开启,西落是生命的终结,此征象恐怕是有殇。”
妫林大惊,忙问:“此话当真?你可将此事告知了君上?”
师渊道:“臣还未来得及禀告君上,便匆匆赶来先知会公子一声。”
妫林蹙眉,问道:“大卜可有化解此劫之良策?”
师渊道:“算不上良策,不过事到如今,也非如此不可了。这孩子的星象与众多帝王之星相连,相互吸引,彼此牵连。唯今之计,只好请公子忍痛割爱。”
妫林惊跳!他凝视此刻在自己怀中酣睡的小妫翟,看着她这张不谙世事,单纯无害的小脸,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亡国之人。
除此之外,难道就别无他法吗?妫林抬起头,目光越过纱帐,落在那个刚历经千难万险为他诞下子嗣的女子身上。
她朝他莞尔一笑,苍白的唇齿微张,似乎想嘱托些什么。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嘴角含笑弯弯,缓缓地合上双眸。
妫林心间猛然一阵抽痛,像一根拉到极致的琴弦“砰”地一下,断开了,狠狠地抽在心上,他的身体也不由地跟着微颤。
这是妫林与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也成为唯一的孩子了。阴阳两隔,孩子成了逝者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无需言语,他早已意会那晨曦般温暖的笑容中满满的爱和信任。如此深情,妫林绝不忍辜负。
日曜之下,星光已渐渐黯淡。妫林久久未语,仿佛时光凝结般在沉思。许久,他悠悠说道:“若我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呢?”
师渊先是一愣,随后义正辞严道:“公子,万万不可!此事关乎国祚,断不可逆天而为!”
妫林倏而转头盯着师渊,激动地说:“何为逆天而为!”妫林面露愠色,“大卜精通卜筮之术,不知可否算出,吾乃陈国之未来,吾之言也将会是天命。既是如此,大卜毋须多言。”
听到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师渊内心惊骇万分。妫林向来温润如玉,师渊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心思深沉的妫林,自知多说也无益。他冷静地思忖片刻,向妫林问到:“既然公子心意已决,臣也不便多言。只是大王那边,臣该如何交代?”
“师渊,你帮帮我。”褪去怒气,妫林语气明显缓和许多,低沉喑哑的声音中更透着几分无奈。他自知刚才说的话重了些,内心一阵愧疚。
这十年间,他们不仅仅是君臣,更是相知相敬的知交好友。无论是朝堂政治,还是人生志趣,彼此都十分投契。私底下,他们并不拘谨于君臣的虚礼,以姓名相称。刚刚妫林一句发自内心的叫唤,师渊便知,接下来的恳求,他无法拒绝。
妫林痛心道:“你让我将这孩子置于死地,我实在做不到。此生,我不在乎她是否有倾国倾城之貌,举世无双之能。为人父母,无非是想护她一世周全,保她顺遂平安。师渊,你可否成全我这唯一小小的心愿。”
师渊一时左右为难:“你我这般交情,我本不该推脱。可此事关乎国祚,非我一人之事。国破则家亡,家亡则百姓流离,而我又如何能置国家与万千百姓于不顾。”作为兄弟,他定会两肋插刀,可身为人臣,他必须以国为重。自古忠义难两全,此时师渊是深刻体会到了。
可师渊的家国大义此时已无法撼动妫林初为人父的决心,妫林毅然双膝跪地,向师渊恳求道:“只要保她平安,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可否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看到妫林如此郑重之举,师渊急忙上前,双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师渊犹豫片刻,道:“我可以尽力一试,但她不能留在王宫,甚至不能留在宛丘。你必须答应我,今生你们不得相见。”
妫林深深地凝视着小妫翟,取下腰间的虎纹金镶玉环佩置于襁褓之中,转身对师渊道:“我答应你。请带她远离王宫。归隐山林也好,隐匿于市也罢,就让她断了与王室的牵扯,这辈子做个平平凡凡的女子。”
师渊沉默许久,最终俯身抱起酣睡中的小妫翟,迎着朝阳而去。远去的背影渐行渐小,逐渐湮没在金麟之中。
但愿不负家国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