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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上花开,缓缓归矣(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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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00年,陈厉公被杀。利公即位,仅五月,卒。
公元前699年,兄终弟及,妫林即位,即陈庄公。
公元前693年,陈庄公卒。
公元前692年,其弟杵臼继位,是为陈宣公。
十五年后,公元前685年,春。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山涧流水潺潺,溪石错落有致,木叶之间,金光粼粼。远处,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一手拿着木屐,一手拎起裙摆,踏着溪石而来。脚下溪石之上布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十分滑腻,可那粉衣少女如履平地般一跳一跃,稳稳当当地穿行在溪间。时而踩踏溪水,溅起点点水花;时而扑闪着大眼睛回身张望,眉眼之间娇媚可爱,行为举止灵动活泼。倏尔,阵阵山风撩起她的青丝,拂过她额间欲似绽放的桃花状胎记,她展颜一笑,拧身回首,娇嗔道:“师父,您快点儿。”
两丈之外,师渊一袭白衣胜雪,徐行而至。岁月仿佛从未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依旧面容清逸,依旧清风朗月。他还似当年宛丘城里那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少年君子。十几年的修行,恬淡而沉静的气质倒更甚从前了。
他们师徒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一动一静地行走在溪涧之上。
一路上,粉衣少女对野外的山溪流水,野花野草满心好奇。这边采采,那里摘摘,不一会儿,怀里便多出一大捧鲜花翠草来。玩累了,便在树荫底下席地而坐,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世家小姐的扭捏规矩,造作之态。
师渊缓缓走来,解下腰间的水囊,执起衣袍下摆,俯身往水囊里灌满一囊子溪水,才递给粉衣少女。粉衣少女接过水囊,拉着师渊在自己身旁坐下。她趴在师渊的膝盖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一边问道:“师父,我们在杏花村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我们还会回杏花村吗?以后我还能见到杏芝和杏喜吗……”粉衣少女一股脑地问了好多问题,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村里的小伙伴们,她的心里就像堵着块大石头,闷闷的,特别难受。
这么多问题摊在面前,师渊也不知从哪一个答起。他摸摸粉衣少女的小脑袋,柔声道:“小桃夭,你不是说每天看着村头村尾那几棵杏花树,都看腻了吗?师父带你去个城里城外到处种满桃树的地方,那里的桃花开得甚为艳丽,单看一朵它像个娇羞的豆蔻少女,一簇桃花又显得天真烂漫,而漫山遍野的桃花更是冶艳妖娆,保证你百看不厌。
“真的吗?”那名叫桃夭的粉衣少女有一点点心动,“那里离杏花村远吗?我们还能回去吗?”桃夭在杏花村和师父口中漫山桃花的地方之间摇摆不定。她很想亲眼看看人间仙境般的桃林,但又舍不得杏芝、杏喜和村里小伙伴。
看出桃夭的不舍,师渊安慰道:“那个地方叫宛丘,是一个雍容华丽的地方。到时我们在那里举行你的及笄礼,邀请很多很多的人来参加礼宴,也包括杏芝、杏喜。众人与你共襄盛举,可好?”
“这样啊,那一定很热闹吧!”虽然桃夭从小就生活在杏花村,但她也知道宛丘是陈国国都,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她憧憬着自己盛装打扮出现在及笄之宴的盛况,女儿们为她献上锦绣花簇,儿郎们为她戴上彩石项链,大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恣意纵情,不禁喜上眉梢。“师父,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宛丘城呢?”桃夭兴奋之极,急急地问。
师渊知道桃夭仍是孩子心性,悲伤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早把刚刚的愁云惨雾抛到九霄云外了,不禁笑道:“只要你不时常喊累,时常闹着要歇息的话,半月便可到达。”
听到此话,桃夭内心先是一阵欣喜,随后撅起樱桃小嘴,嘟囔道:“什么嘛,我哪有喊累,明明是师父您走的慢,我要常常停下来等您罢了。”说罢,她“嗖”的一下站起来,掸了掸衣裙,拉扯着师渊的袖口便说要继续启程。看她半似撒娇,半似耍赖的俏皮模样,师渊无奈地摸摸鼻尖,只好接着赶路。
虽说一路上走走停停,嬉嬉闹闹,师徒二人依旧在半月后抵达了宛丘。
宛丘,陈国之都。
作为一国之都,宛丘是块开物成务的风水宝地。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然是杏花村那个站在村口便能望到村尾的穷乡僻壤所不能比拟的。就连始祖太昊伏羲氏也一眼相中此处,定都于此。
虽说第一次出远门,桃夭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满好奇,但一路上除了山山水水,还是山山水水。五里难见一人,十里不见一屋,也甚是无趣。以至于刚踏入宛丘城,看见城内热闹繁华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桃夭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闪现金光。
“卖高粱酒咯,香醇的高粱酒。”
“粟米粥,香糯粟米粥!姑娘,还没吃午饭吧,来碗粟米粥咯!”
“甜甜的小糖人,一铜板一个。”
“有新鲜鹿肉,今天刚捕获的野鹿,来晚了就卖完了。”
……
街道两旁酒肆林立,客栈连绵,各种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偶见王孙贵族乘辇出行,引得百姓驻足侧目。突然,一个携带官要文书的边将骑快马疾驰于官道之上,行人见之,纷纷躲避,低声交头接耳。一阵尘嚣过后,又渐渐恢复了热闹声喧。
桃夭与师渊并肩而行。每每遇到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桃夭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师渊投来期盼的目光,而师渊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假装看不见。无奈,憋了一肚子的无奈,桃夭也没好发作。
一路上,桃夭左右顾盼,渐渐落后,丝毫未察觉师渊已停下了脚步。
砰!桃夭与师渊的后背来了个结实的亲密接触。她揉着撞得微红的额头,满腔怨气刚想发作,抬头,却看见师渊眉头微蹙,双眸深深地凝视前方。
桃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青砖黛瓦,高墙深苑映入眼中。府邸大门紧闭,大门上方悬挂的金漆木匾上“妫完府”三个大字醒目而威严。门外虽空无一人,略显冷清。然而门前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栩栩如生。高高筑起的青石厚墙庄严而淡雅,一看便知所住之人地位超然。桃夭从未到过宛丘,可不知为何,眼前的一切竟让她产生一种阔别经年的熟悉感,仿佛她一出生便属于这里。
十五年前,师渊便是从这里带走襁褓中的桃夭,归隐田园。十五年光景,物是人非。昔日知己已然故去,诸侯王族之间的尔虞我诈他也早已置身事外。田居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久了,他竟渐渐眷念起这种平淡却安稳的日子。
只是,人终究抵不过命运。它总是不甘寂寞地在你几乎要将它淡忘的时候给予你“好意”的提醒。半月前,师渊收到陈侯杵臼的秘密诏令,要将流落在野的王族遗珠迎回宫中,他便知道这藏了十五年的劫数终究是躲不过了。
这颗遗珠自然是桃夭。
师渊意味深长地看着桃夭,指了指妫完府的大门说:“你去敲门吧。”
桃夭上前轻叩了两下门上的铜环。
半晌,大门缓缓打开,门后探出一位年近半百的老父。他上下打量桃夭,见她穿着粉色粗布麻衣,完全不像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老父疑惑地问道:“姑娘,您找谁呢?”
“我……”桃夭一时语噎,她只顾敲门,竟忘了问师父所寻何人。桃夭尴尬一笑。
师渊紧跟着走上前来,对老父拱手作揖,说道:“在下师渊,受公子完相邀而来,还劳烦老伯代为通传。”
老父抬头看向站在桃夭身后的师渊。师渊亦是寻常百姓的打扮,没有腰金佩玉,锦衣绸缎,但其一袭白衣云淡风轻,言谈行止谦谦有礼,这等气度绝非寻常布衣所能有的。
老父思索片刻,问道:“公子,您可有什么信物?”
师渊从腰间取出一块虎纹金镶玉环佩递予老父。
老父双手接过玉佩,瞅了一眼。此玉做工精细,分量沉甸甸的,可见是名副其实的金镶玉。他虽未见过此玉,但常年跟在公子完身边,多少能看出其金贵。老父道:“请公子稍后片刻,容老朽向我家主人禀报。”
一盏茶的功夫,老父复匆匆出来请师渊和桃夭进府。府邸高大且深,师徒二人随老父进了府邸,需穿过层层台阶和长廊才到达议正厅。师渊和桃夭站在室外,老父入内禀告。不久,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让他们进来吧。”
桃夭跟着师渊走进议正厅。
室内方方正正,空荡荡的。贴着三面墙的位置放了一排木架子,架子上叠着一卷卷竹简。正对着门的方向放着一张精致的木雕长案,一份简牍摊在案上,旁边还摆了个香炉。香炉内熏着上等的檀香,烟雾袅袅,使整个房间香气缭绕。长案下方,左右各摆着两张略小的案几。除此之外,室内便再无其余的摆饰。
一名身着靛蓝色深衣的男子背身负手立于长案前,闻及声响,才缓缓转身。那男子以纹饰简单的天青色锦带束发,估计未及弱冠之年,但眉宇间已英气十足,气质沉稳而内敛。
男子看见师渊时,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了湖水般平静的表情。当目光落在桃夭身上时,他却痴痴地望着桃夭,呆滞了许久。桃夭自知从未见过如此雍容华贵的男子,可那男子的眼神却仿佛早与她相识。
桃夭含羞低头。
男子也发觉自己的无礼,收回了目光,向师渊作揖行礼,淡淡笑道:“大卜大人,多年未见,您还是风姿依旧。”
师渊也作揖回礼道:“公子完客气了。如今,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大卜这称呼实在担不起。”
男子笑道:“师大卜无需过谦。当年您中原第一卜师的名声,如今仍旧如雷贯耳。”
师渊略微一笑,有些感慨道:“岁月蹉跎,老矣,也不太在乎什么名声了。倒是公子完长大了,已是个翩翩公子少年郎。”
男子谦虚道:“不敢当。您是才德兼具的前辈,直接唤在下名字便好。”
师渊未语,只是淡淡地笑。
此男子乃陈厉公之子妫完。当年,妫完不过是垂髫之年,还不谙世事,在宫中无忧无虑地过他小王子的生活。当年,他与已身为大卜的师渊在宫中有过数面之缘。当时,他觉得大卜之职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行迹来无影去无踪,是王庭内最神秘之人。但对于一个孩童来说,一个人的出现或消失是很容易被淡忘的。因而,师渊消失的十五年来,妫完从未记得过他。直至陈侯杵臼命他找寻师渊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时,他才隐约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妫完将视线转向桃夭,细细打量一番后问道:“这位可是先君之女妫翟。”
什么先君,什么妫翟的,桃夭觉得妫完的话好生奇怪。可他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落在她身上,这话显然是在问她。桃夭摇头否认道:“我不叫妫翟,我叫桃夭。”
妫完一愣,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师渊,师渊摇了摇头。妫完明白到师渊并未将身世告知桃夭,于是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虎纹金镶玉环佩递予桃夭,问道:“姑娘可认得此玉佩?”
桃夭接过虎纹金镶玉环佩,道:“这是我的玉佩。”她疑惑地看向师渊,继续说道:“这玉佩是爹爹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一直由师父保管。师父说等到我及笄之日,要为我亲手戴上的。”
妫完莞尔一笑,心下更加确定了她是先君的遗女,自己的堂妹,又问道:“你可知你爹爹是谁?”
桃夭还是摇摇头。
妫完解释道:“你父君乃是先君陈庄公——妫林。按辈分来说,你应当唤我一声哥哥。”听到此处,桃夭一脸惊愕。妫完也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继续说道:“当年你的父君还只是陈国大夫,他与你母亲皎氏成亲后一直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是一对世人艳羡玉人佳偶。可惜当年陈夫人难产,生下你不久便去世了,而襁褓中的你也不知所踪。我的父君曾派人打听过你的下落,先君只是说,有一仙道看你是有仙缘之人,在你出生之时便将你抱走云游去了,希望能助你早日修仙得道,以佑我陈国国祚绵延。”
妫完停顿了片刻,忽然像想起什么有趣之事,淡淡笑道:“你可知你出生之时天生异象,仙鸟绕梁,又恰闻你被仙道带走云游四海,吸收天地之精华。我们都以为你是仙身凡胎,也不敢追问,恐亵渎了仙灵。如今看来,都不过是无稽之谈。”
妫完又顿了顿,敛去笑意道:“后来,我的父君去世,由先君继承爵位,我依礼搬出了宫殿。先君将林府赐予我,改为妫完府。这里便是你出生的地方。除了我的寝室和这个议正厅,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桃夭环顾四周,心里泛起了汹涌波涛,她本有无数疑惑,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仿佛如鲠在喉,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桃夭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师父鲜少与人亲近,却独独给了她无尽的爱。因而,没有父母之爱,没有兄弟姐妹之情,她也不曾怨念过。如今,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将她的身世告知,桃夭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是渴望亲情,渴望靠近他的。可于她而言,妫完毕竟是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又血浓于水的亲人面前,桃夭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桃夭神色茫然,双足不自觉地后退想要逃离。她脚下虚浮,一个踉跄险些向后跌去。师渊在身后扶住她的双肩。桃夭就像是溺水的孩子在慌忙中抓到了一块浮木,她用无助的眼神注视着师渊。
师渊半拥着桃夭,格外心疼,柔声安慰道:“不怕,有师父在。”
桃夭躲在师渊的怀里,喃喃道:“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
师渊点头,歉疚地说:“对不起,你的身世本该由师父亲自告诉你的。”
桃夭身体微颤,絮絮自语:“爹爹当年抛弃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桃夭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了,可为什么还是个孤儿?师父,我胸口堵得难受……”
师渊将桃夭拥在怀中,轻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的父君没有抛弃你,他如此深爱着你,才会不顾国之大义,将你托付于我,让我护你一世周全。况且,你还有师父。哪怕天下人都不要你,师父也绝不会抛弃你。”
妫完静静地伫立一旁,直到桃夭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才开口道:“我知道,让你一下子接受如此巨大的身世变化很难,但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无法改变,你先不要着急抗拒。”妫完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先君是个伟大且重感情的君上,他对手足宗亲的骨肉一直温和宽厚,关爱有加,当年之事定是有万般不得已。等你逐渐了解了先君,也许会慢慢释怀。”
桃夭迟疑了一会儿,艰涩地点点头。
妫完欣慰一笑。他唤来侍婢为师渊和桃夭准备房间,又对二人道:“近日,君上忙于迎接远道而来的楚子熊赀以及他的使团,实在分身乏术。只好暂且委屈二位在府邸小住几日。我让人收拾好流芳苑,那是陈夫人生前住的屋苑,你们住那儿可好?”
“好。”师渊替桃夭回答。